第6章
  其实她也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无欲无求,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此时正眠于东方的墓穴之中,如果人死之后的灵魂会化作和润的风雨,吹过她脸颊的每一缕风都会泛起阵阵轻柔的笑意。如果这被众人称为馈赠的登高的天梯不是写着小姐的名字,辞盈大抵也会权衡利弊地爬上去。
  风吹起窗帘,细雨雾连之中,辞盈仿佛看见了小姐那双温柔的眼睛。
  *
  提到谢家,长安世家上了些年纪的人心中总是会想到一段往事。苏墓大战之前,朝中势力诡谲,皇位之上是年幼失权的天子,皇位之下是虎视眈眈的世家,其间还夹杂着两三亲王乱政。
  王苏两家借由失权天子之手,苛政敛财豢养兵马,打压同为世家的上官家和李家,向来清流中立的谢林两家联合,挽救已处于颓势的上官李两家,拨乱反正。
  说起谢林两家的联合,谢林两家原为姻亲,谢家二公子谢清正和林家大小姐林香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于林家大小姐及笄三年后大婚,圣上亲赐“金玉良缘”的牌匾,可好景不长,苏墓大战前两年,林家大小姐死于一场疫病,留下年仅七个月的孩童,也就是如今的谢家长公子谢怀瑾。
  合盟在前,幼童在后,王苏两家日历猖狂,苏墓大战一触即发,谢林两家灯火长燃七日,于第八日清晨谢家二公子迎娶林家二小姐林兰入门。据说当然林兰已经有谈婚论嫁的夫郎,与其私奔未果被林家抓回,绑着绳索上的花轿。
  是非对错,已无人能评说。苏墓大战后半程,王苏两家之中作为附庸的苏家向新帝一派也就是谢林两家投诚,苏墓大战大胜,如今的皇帝宇文帝登上皇位。宇文帝执掌皇位近二十年中,民间流传着忌讳莫深的一句。
  “王与谢,共天下。”
  如今新帝登基,风头正盛。
  ......
  谢家,清霜宛。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推开窗棂,清风徐来,房间的烛盏遇风摇曳,谢怀瑾长身玉立,雪白衣摆似云般垂落,不染尘埃,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前面的木质轮椅上,对着上面的妇人唤了一声:“姨母,天上星河人间愿,船流盏盏,是个赏月的好日子。”
  夫人,也就是林兰端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窗棂映出的一片星河,今日是十五,每月十五谢怀瑾会来向她请安,除开这一声“姨母”,礼数做的甚至比他那个爹还要让人挑不出错。
  林兰望着外面的星河,很小的时候有个人告诉她,人死了会化作天上的星,承载在世人的缱绻思念。即便是夏日,妇人身上也盖着厚厚的毛毯,脸上的这些年刻下来的雍容、温柔与苍白:“殊荷,你和她不同。”
  殊荷是谢怀瑾的字,谢怀瑾温声一笑,但笑意不抵眼底。少年卓然而立,烛光映不亮少年唇色浅淡的唇,同样淡如水墨的眉眼也没有承载太多情绪。
  他大抵也还是有三分好奇,于是发问:“我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兰其实没有太多关于阿姐的回忆,她和阿姐一母同胞,人生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分流,最后竟又荒唐地延续到了一起。她描述着:“一个古板的世家小姐,比你父亲还要古板些,满心满眼都是家族利益,那时长安所有世家女的典范。”
  谢怀瑾随着林兰的眸光一起望向远处,恰是东方,明日朝阳升起的地方,他二妹的埋骨之地。
  他提着灯笼离开轻霜宛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已经散了大半,墨愉恍若影子一般无声跟在谢怀瑾身后,良久之后听见自家公子清冷的声音:“明日去请王太医为姨母复诊。”
  *
  辞盈回到听霜院,记挂着茹贞这些日的异常,但需要先完成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静心下来,一直到月沉时分,辞盈才闭上书卷。
  她洗漱完去寻茹贞,却发现茹贞已经睡了。辞盈坐在床边,茹贞畏热,夏日总是掀开被子,辞盈温柔笑着轻轻为其盖上一层,吹灭烛火的时候眼眸垂了下,灯火未灭茹贞应该是在等她,她在书房停留太久了。
  辞盈回到床边,没有直接入睡,算算日子是茹贞来葵水的日子了,她握住茹贞的手,像以往一样为茹贞按了一会,茹贞喜饮冰,葵水来的时候总是腹痛难忍,她从府中女医师那里学的按摩手法。
  按着按着,辞盈轻声说了一句抱歉,她自觉这些日对茹贞有些疏忽。过了一刻钟,辞盈才上床入睡,明天就是澧山书院放卷的日子,想到此,辞盈的心跳的愈发厉害,可她最近忧思太多,即便心中担着许多事情,困意还是悄然来袭。
  隔日,天大晴。
  辞盈乘着马车去往澧山书院,下马车的时候刚巧遇见谢然。谢然同她招了招手,辞盈提着裙子走过去,不想沾上地上的水洼。
  谢然见此不由抱怨:“长安的天气总是如此反复无常,从前我随父亲在岭南那一带,虽闷热潮湿但也没有如此反复。”
  辞盈好奇地听着外面的见闻,笑着道:“听说岭南的荔枝很好吃。”
  熟悉些了,谢然比初见更为放开,闻言直接表情失控,随后贴近辞盈耳边:“同你说心里话,我现在听见荔枝都想吐。”说着,谢然夸张地干呕了一下。
  辞盈不明白,但她很喜欢谢然。
  喜怒哀乐,哪怕是手臂上掩不住的鞭痕,都像一个鲜活的人。
  走近书院之后,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谢然说:“父亲说我这次考核如果倒数,就会被书院赶出去。”
  辞盈瞧了瞧谢然,见她脸上真有担忧,轻声道:“不会的,相信我,就算你是最后一名也不会被书院赶出去的。”
  谢然看向辞盈,又随着辞盈的目光看向了人群最拥挤处。
  澧山学院没有统一的衣裳,故而很轻易通过每个人的穿着辨认身份,辞盈望向的那几人,应当是谢家极为偏僻的旁支或者被荫蔽多年的他姓子弟。
  他们身形佝偻几近跌倒,掩面痛哭者有之,麻木不语者有之,谢然走近,榜上最后一栏赫然写着那几人的名字。
  谢然一时沉默不语,她望向一旁的辞盈,却看见少女的视线一路往上爬,最后定在前三榜中间的位置。渲着金粉的放榜红纸上,前三榜赫然立着谢家那位逝去二小姐的名字——谢素薇。
  谢然受过谢素薇恩德,看见这个名字时浑身一颤,就听见一旁辞盈的低吟:“如果小姐还在,应该会在榜首的位置。”
  周围很吵闹,谢家最有前途的学子挤在一起,其实也就是一群吵闹的鸭子,就像谢然那个自小被誉为神童的弟弟一样。但谢然就是听见了辞盈那一刻的声音,谢然随着辞盈的声音回想起那个她记忆中的二小姐。
  温柔典雅,才情绝艳,病如西子。
  *
  书院中,辞盈原本是一个透明人,除开谢然和她交近些,其他人都是避而远之的态度。他们不同于谢府的奴仆,需要尊着礼数明面上规矩恭敬,在书院他们同辞盈谈一个平起平坐都是拉低身份。
  但偏偏辞盈拉着一个“二小姐”的幌子,除开谢安蕴如此愚笨之徒,稍有些脑子的人都明白事关逝去的二小姐,这就是一滩浑水,能不淌就不淌,各人都是疏远有之。直到这次放榜出来,看见红榜的公子小姐都隐晦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辞盈。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可惜是一个奴仆。
  可奴仆亦有依借学识出头归附主家脱离奴籍甚至跨越阶级之人,于是他们又叹道,可惜是一介女流。
  【作者有话说】
  “王与谢,共天下”化用于“王与马,共天下”,但我不太喜欢“谢与宇”或者“谢与文”,所以用王代指帝王啦~
  第6章
  课堂上,夫子诵读了两篇赋,一篇是谢然的庶弟谢文的《民生赋》,一篇是写着谢素薇名字的《论文》,夫子诵读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下时间让大家自行品味。文章已有风骨之时,评述只是画蛇添足。
  夫子温和地走到辞盈身前,将手中那一篇递给辞盈,辞盈恭敬接过行礼,夫子看着辞盈,惋惜之意几乎在眼间流转,想到什么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随后向后方的谢文走去,谢文同样端正行礼,一时间学堂内鸦雀无声。
  书院这一届上百人,除开最上面的几位,这里面每位学子都是长安外各地谢家每个旁支乃至于其他附庸家族这一代的翘楚,拥有神童之名的不下于十个。
  书院按照考核成绩分班,这个学堂一半数以上的人都被家族赋予了殷切期望。一众人面面相觑,脸色不算好看,甚至同为前三甲之一的苏秀一脸色都很难看。夫子只念前两篇赋的意思很明显,他这个第三名只是为了填名次填上去的。
  但听见两篇赋的内容,苏秀一又不得不服气。苏秀一捏紧拳,明白今日回去怕是免不得被家族责骂了,从前输给谢家二小姐就算了,谢家出了谢怀瑾那样的变态,天才一词用在其身上都显得逊色,二小姐同根同源,虽然是女子但是是谢家的嫡小姐,输给其也不算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