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陆宛垂下眸子,诺诺结了一句,“故而祁璐才壮着胆子,向公子讨一隅偏安……比起夺回家产,我更期盼能得一瓦檐遮头,衣食无忧。只要我后半辈子康健安适,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瓦檐遮头,衣食无忧……”
  梁蕴品喃喃数句,疑惑的目光依旧钉在陆宛身上,心中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良久,他蓦地一哂, “祁公子这番话有理有据,当真是叫人不得不信服。可在下仍有一问未解……不知祁公子是如何判断出,我便是那一片值得你托付的瓦檐?”
  陆宛眸色一怔,似乎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
  他在心中苦笑:若是你不值得托付,这世上便再无任何人值得了。
  “公子方才还劝我莫要妄自菲薄,”陆宛道,“现下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公子罢~”
  “嗯?”梁蕴品一愣,“此话怎讲?”
  “公子今晨起身,本可放下银子走人,却不忘为我备齐衣物,延请大夫,还亲自过来看我,为我谋划夺回家产之事……此皆乃君子之举,公子的人品毋庸置喙。然,君子论迹不论心,公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世上再无第二人可知,只是……”
  陆宛顿了顿,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公子也瞧见了,我并无其他瓦檐可选,不是么?”
  闻听此话,梁蕴品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纹,似乎并不满意陆宛对自己处境的概括,又似是不满别的,却纠结半晌也道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末了,他凝住眸子,晦暗不明地盯着陆宛的侧脸,沉声问,“你当真想好了?”
  “是。”
  上下贝齿一碰,陆宛平和的心境莫名又开始躁动,一颗心似骤雨过境,珠玉落盘,“砰砰”、“砰砰”地越跳越快。
  “你可知……‘收房’意味着什么?”梁蕴品沉吟片刻,耳根处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这片瓦檐,并非全无代价。”
  “……知道。”
  非但知道,还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梁蕴品默了默,忽然迈开脚,三两步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公子——”
  “看着我。”梁蕴品一手控住陆宛的腰,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一直不肯正对的脸不轻不重地别了过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看着我,再说一次你知道。”
  陆宛半张着嘴,惶惑地对上梁蕴品漆黑的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清醒时的梁蕴品动粗的模样,从前的他总是遥远的,疏离的,稳重自持的,不苟言笑的。
  但此时此刻,他却在他的眸中,看到了一丝隐忍的疯狂。
  “妾身……”陆宛换了个自称,将双手微微抬起,轻轻搭在梁蕴品的腰间,“自愿同公子回家。从今往后,便是公子的人了。”
  -
  三日后,湖州赈灾一事彻底终了,梁蕴品拜别湖州知府,启程回往襄州。
  “梁老弟,这次多亏你了!说要给你送些礼品聊表心意,你又一概不收,叫老哥我好生惭愧呀~”
  张治骑着高头大马为梁蕴品送行,几次三番回头看向那辆来时还不见踪影的马车,满脸堆笑着低声试探道,“莫不是老弟收了别人送的,便不收我的了吧,诶,这可不公平哈~”
  “……张大人言重了。”梁蕴品无奈一笑,顺着张治的目光向后看,“那是我母家的表弟,日前在江南道游玩,听闻我来此赈灾,顺道来看看我,与我同行回乡罢了,不是什么礼物。”
  “噢~冒犯,冒犯了!”
  张治心下大糗,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瞧见马车帘缝中露出半张清俊的脸,虽谈不上国色,也叫人过目难忘。
  啧,这梁家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生得俊俏也就罢了,怎地栾家的子弟也这般俊逸夺目,还让不让人活了!
  张治摇摇头,将梁蕴品一行人从驿站送出城门,停下与之告别,“梁老弟,我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远送了。此去一路顺风,布帆无恙啊~”
  “好,张大人保重。”
  告别张治,一行人继续向前,一心寻了个机会驱马行至梁蕴品身侧,冲梁蕴品眨了眨眼,忍着笑意八卦道,“少爷,您不让我提,自己却悄没声地就把事办了,这可不厚道啊~”
  “我干了什么?”梁蕴品瞟了一心一眼,面无表情。
  “您说呢?”一心冲身后的马车抬了抬下巴,“您不是怕冒犯了人家,不愿提收房这事吗?怎么一转眼,人已经带上了马车?”
  “我……”
  梁蕴品莫名感到理亏,清了清嗓子方道,“不是我提的。”
  “不是您提的?那是祁少爷……”
  一心怔了怔,蓦地反应过来,眸光一凛,正色道,“少爷,您中了贼人的奸计,主动收下他是情有可原,可他一位良家公子,明明可以拿钱走人过得体体面面,为何要主动从了您?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你能想到,难道我便想不到么?”
  梁蕴品目不斜视,神色淡然,叫一心摸不着头脑,“您真能想到?那您怎么还应允了他?莫不是真如小的所言,就为了方便泄……”
  “哼,在你眼中,你家少爷就是如此龌龊之人。”
  “呃,不,不是……”一心心中一惊,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梁蕴品,却没看出生气的痕迹,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我实在想不出,少爷把他收房的其他理由了,总不能是被祁公子的美色冲昏了头脑吧……”
  “……想不清楚的事就多用用你的脑子,别只长个头不长心眼。”
  梁蕴品直至此刻脸上才挂了些愠色,不欲再听一心啰嗦,直接驱马向前行至队伍的最前方,与排头的护卫仅余一个身位。
  周遭突然清净下来,春风轻柔地拂过柳梢,叫梁蕴品无端想起三日前那个清晨——当祁璐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身世,求他庇佑时,他是怎么想的?当真是如一心所说,被美色所惑,冲昏了头脑么?
  不。他一个字都不曾信过。
  祁璐这个人,这个身份,在他眼中并无半点信誉可言,他现身的时机太过巧合,又千方百计阻止自己帮他夺回家产,不正是说明了他的真实身份不可告人,不堪一查么?
  既如此,便不能叫他轻易跑了,得牢牢抓在手上才是。
  若他真是幕后之人的细作,抓住他便抓住了另一只“马脚”,双管齐下总有查到那人身份的一日;若他不是……也能时时派人监视着他,看看他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梁蕴品心道,怪不得我。
  “都怪我……怪我没提前告知你,阿生。”
  陆宛坐在马车中,一双桃花目湿漉漉地看着阿生,叫阿生心中不忍,烦躁不堪。
  “少爷您……您每回都这样!”
  阿生知道自己无法生陆宛的气,却怒其不争,“阿生并不怪您做了决定却不告诉我,无论您走到天涯海角,阿生都是要跟着您的。可是您……您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阿生说着,眼底也红了一片,“当年您舟车劳顿,两度前往汴都,就为了隔着一个贡院陪梁少爷科考,隔着一整条巷子与他分享金榜题名的喜悦……后来您又一声不吭远赴襄州,为梁少爷打点一切,一去就是大半年,回府差点没叫老爷夫人给念叨死……”
  “您为梁少爷做的还不够多吗?难道非要赔上您的清誉,您的身体,您的一切……”
  “阿生,别这么说,更别怪他。”
  陆宛将手覆在阿生手背,轻轻按了按, “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去做的那些事,从未有半分勉强,更遑论‘赔’上一切……你知道的,每次同他相见,我都能快乐很久,不是么?”
  阿生低下头,眼角倔强地挤出一滴眼泪,“是,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替您感到委屈……”
  “不委屈,阿生,我怎会委屈?我现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陆宛浅浅勾唇,却莫名生出一丝苦涩,“自十岁那年初遇,我的心便全然是他的,再容不下别人了……与其从此孤家寡人,潦草一生,莫不如为自己豁出去一次,至少……至少能在他成亲前,留下一段美好难忘的回忆,好让我的晚景不至于太过凄凉罢……”
  “少爷……”
  阿生抹了把泪,撇开眼咬住下唇,“早知那年少爷会出事,阿生就算烧坏了脑子也要跟去汴都!若那年少爷不曾遇见梁少爷,便不会受那么多年的相思之苦……”
  陆宛笑了,摸了摸阿生的头,“哪有那么多如果,傻阿生,人又不是菩萨,怎能窥见命中之祸?况且……我不苦,阿生,尤其是今日。今日是我数年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你也应当为我高兴才是。”
  “可是……”
  阿生不想扫兴,却越想越不妥, “少爷可曾想过,今日您以孤子祁璐的身份入府,或可得梁少爷一丝怜悯与庇佑,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有朝一日,您陆家少爷的身份败露……您又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