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过刚刚不小心听到你们讲话,我又觉得,其实我的想法有点偏激。”
  “其实这几天我执勤也有在偷偷看你们啦,你们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和那个小女孩聊的东西,也是我们平时执勤很难接触到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啦。”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口气说出来,她讲了长长的一段话,然后快走几步,转过头看言真。
  “我们明天任务就结束回镇上了,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明天可以送你们到车站。”
  突如其来的好意让言真有些惊讶,她下意识拒绝:“有点麻烦你了,我们自己走就行……”
  “哎呀客气啥,好歹我也是在这块当警察的,多少有点人脉,”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片,豪迈塞给言真一串电话,“有需要就给我发消息哈,我走啦!”
  然后,相当潇洒地挥了挥手,林燕然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出现,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只留下哭笑不得的言真,还不知明天对方口中的所谓人脉,就是林燕然拉上她的朋友,两个咋咋呼呼的年轻女警察,穿着便装,风驰电掣地开着老乡的三轮摩托,把她们一伙人拉年猪一样,直接从东溪村拉到了客运站。
  而现在,她只是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着挥了挥手。觉得采访能遇见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其实也很好。
  至于唯一不好的地方——
  言真默默地掏出了手机。从刚才采访陈喜妹开始,它就一直在口袋里震个不停。
  谁敢看?
  她痛苦地用手指捂住眼睛,用指缝的余光一点点往外看。
  一定是她打开手机的方式不对吧,不然为啥密密麻麻,全是柏溪雪的消息?
  【老板二号:我来y城了,你今晚过来吧】
  【老板二号:陈妈说没见到你,你去哪了?】
  【老板二号:怎么不回消息?】
  【老板二号:?】
  【未接来电】
  【您已拒绝通话】
  【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言真,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回我???】
  【未接来电】
  【您已拒绝通话】
  最后一次拒绝之后,手机彻底安静了下去,死气沉沉地躺在言真手上,仿佛油尽灯枯、气数已尽。
  漆黑的屏幕倒映出言真沉默的脸。
  她想了想,先编辑了一条短信。
  【silence:我出差了,刚刚在采访,没有看到消息。】
  【silence:我明天就回来。】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言真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把电话打了过去。
  【对方未接听】
  一连三个电话打出去,柏溪雪都没有接通。
  言真侥幸地猜,大小姐大概又在忙。
  她抱着一丝希望,给柏溪雪拨了最后一个电话。
  长长的“嘟——嘟——”声。
  一声又一声漫长的等待。在言真以为柏溪雪今天不会再接任何一个电话的时候,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嘟”的清脆提示音。
  竟然打通了。
  “喂,”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柏溪雪,我是言真——”
  啪!电话被狠狠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回荡,言真茫然地站在原地。
  然后,她又试探着,再次回拨。
  啪。啪。啪。
  一共打了三次,每一次,柏溪雪都将她狠狠挂断。
  完蛋了。言真默默地想。
  这一次,是真的不好交代了。
  第28章情调昏暗似地下城。
  事实水落石出后,一切进展都变得快了起来。
  第二天,言真一行回到西溪村,迅速补采了班主任的证言,配合昨天晚上谢芷君和江心柔整理的采访手记,喜妹的口述基本得到了证实。
  列车再次飞驰,越过田野和山峦,奔向百里之外。三个人各自在座位上,对着笔记本敲键盘。
  警方同步了自杀案的最新进展。不幸中的万幸,陈雨穗喝的半瓶农药不是新开封的,而是仓库里捡来的空瓶,被掺水喝下。因此,在医院洗胃透析后,算是捡回了半条性命。
  但世界并不会一直有幸运的巧合。
  同学说,雨穗有时会和她抱怨觉得自己的世界太窄,和班上那些“天天又打又杀”的男同学没有共同话题,也不懂那些说教“读完书就好好找个对象结婚”的大人在说什么。
  这让她常常感到苦闷,却又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这样的苦闷不是个例,而造成悲剧的原因,也很难完全粗暴地归咎于个人的丑恶。
  农村居民的自杀率,几乎在个个年龄段都高于城镇居民。而女性在其中的痛苦尤为深。根据调查,二十一世纪初,农村女性的自杀率远远超过男性*,触目惊心数据的背后,是在结构之下女性的隐痛。
  对于青春期女孩而言,这痛苦便可拆解为资源匮乏与性教育缺位。困于家庭学校,被忽略了人格尊严却又无法出走的少女,最终走向了以死寻求解脱。
  这并不是因为精神脆弱。或者是,其实人本身就是一根会思考的苇草,不应该去要求拥有直面摧毁的强韧。
  ——作为成年人,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社会应该为这样的孩子做些什么?
  言真敲击键盘,直到许久之后,她终于敲下最后一个空格。
  写完了。她长出一口气,将文档里陈雨穗的名字全都替换成化名。
  然后,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文档,保存,将邮件发给编辑。
  “发送成功”的光标亮起,巨大的疲惫就骤然袭来——昨天晚上,为了整理资料,她们三个几乎半夜两点才睡。
  言真靠在椅背上,得到了近乎昏死的睡眠质量。
  这一篇报道,将在今晚发出去之后的二十四个小时内引发轩然大波。但此刻,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知道,高铁列车只是一如既往地到站,言真拖着行李箱下车,与谢芷君她们告别。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一起吃个饭,为工作划上句号。但显然四五个小时的大巴,让大家的腰椎颈椎都拉响警报。
  最后,三个腰酸背痛的社畜不约而同地决定,就地解散,回家睡觉。
  除了言真。
  柏溪雪终于回她消息了。在无数个拒绝通话后,大小姐纾尊降贵地赐了她四个字:今晚过来。
  而收到这条消息时,言真正好刚坐在出租车上,准备回自己的狗窝洗洗睡。
  她对着手机静静崩溃了三分钟——比熬夜写稿更可怕的,是熬夜之后坐三个小时大巴,还要上夜班。
  她真想再次原地昏死过去。
  但是她不能。司机后视镜里,看见她把脸埋在掌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场景她很熟悉,这年头回家路上接到加班消息的可怜年轻人,都是这个表情。
  于是她放慢速度,带着几分同情问:“阿妹,是不是接到领导消息了,要不要改目的地?”
  言真却摇摇头:“没事。”
  “你继续开就行。”
  她疲倦地靠在车窗上,感觉自己像一缕游魂。尤其是看到自己车窗倒映上青黑的黑眼圈,更是打定主意,决不能这个样子见到柏溪雪。
  她还是有一点金丝雀的职业素养的——哪只金丝雀会扎着马尾素面朝天,身上冲锋衣运动鞋满是泥点子的去见金主啊?
  那是大概是走地鸡。肌肉强健,上山下树,一翅膀能把柏溪雪刮三米远。
  虽然这样想想好像也不错。言真心里胡乱地跑火车,被自己逗乐。
  很快就到了出租屋楼下,她下了车,感觉自己真的困得脚步漂浮,全凭本能才一路摸上电梯,梦游般走到门口。
  滴,刷开电子锁。
  阔别多日,出租屋里带上了淡淡的灰尘味。她换了鞋,走进屋子,转身随手关上门。
  然后,她的困意完全消失了。
  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绕过了她的脖颈,如同蛇一般,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柏溪雪的长发从背后垂进了言真的领口,她闻到柏溪雪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我就知道你会回这里。”
  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情绪。
  但言真闻出来了。
  她连手指上都是细支香烟浓郁冰冷的薄荷味,像冰一样凉的手指,拂过言真脸颊,探入领口,扼住脖颈。
  力道不重,却有一种掌控的态度。
  柏溪雪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至少据言真所知。
  但今天,言真又在她身上闻到烟味,甚至比以前更浓烈。柏溪雪今天身上似乎没有喷任何香水,黑暗之中,言真甚至闻到背后她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如此清洁的气息与她手指的气味混在一起,交织出一个答案。
  柏溪雪刚刚抽过一支烟。
  或许,就是在这黑暗的出租屋里。在她搭乘电梯一无所知的时候,柏溪雪站在黑暗的房间中,静静地抖落了猩红火点上的一截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