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地狱里爬上一个浑身发抖的饿鬼。
  等到言真回过神来,她发现手上已经空了。
  她吃完了一整块熟鸡肝。
  小狗还在旁边等候。它是一条很有教养的萨摩耶,不护食也不偷吃,看到言真缓缓垂下了手掌,便凑过来,亲昵地舔舐她的掌心。
  滚烫柔软的舌头,划过掌心,留下湿答答的口水。
  她把狗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言真忽然捂住了嘴巴,这一次,她真的想吐。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蹲在路边,浑身发抖。
  人原来真的、真的可以下贱成这个样子。
  她伸出手,看自己的手掌,狗口水和鸡肝的腥味仍残留在指缝间,言真举来闻了闻,忽然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她笑出了声,盯着面前人来人往的车流,笑得眉眼弯弯、前俯后仰,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沦为笑柄。
  然后,眼泪流了下来。
  她忽然好想打电话给沈浮。
  沈浮。
  只要念起这个名字。记忆中摇晃的白兰花,刚刚晒干的校服和衬衫,年轻女孩手掌的气息,就全部在记忆中如海洋爆发般扑面而来。
  她也曾有过许多在睡梦中惊醒的时刻,那时的沈浮总会用被子将她整个包裹着,然后,用手托着她的脸颊,额头贴着额头,在被子深处的黑暗里低声说:
  没事,我在呢。
  你只是做噩梦了。
  羽绒被轻柔蓬松的触感、耳边的沙沙声,只要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在噩梦里醒过来。
  言真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
  沈浮发给她的消息,中止在2020年。
  那时她为了躲避沈浮,拔掉了这张旧sim卡。直到整整一年后,才将卡重新换回来。
  她想过一刀两断,却仍是舍不得旧账号里的消息。母亲、父亲还有妹妹,曾经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沉睡在聊天记录里。
  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
  她轻轻一笑,终究还是退出了和沈浮的对话框。
  然后,她打开了屏蔽的消息列表。
  刷拉拉、刷拉拉。一大片又一大片消息划过,如同红海被摩西分开。
  消息记录在手下如海浪般飞驰掠过:假惺惺的嘘寒问暖、恩断义绝的亲戚对话、还有数年来,各种奇形怪状的客户对她的骚扰。
  “你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只干家教可惜了。”
  她记得曾经有男人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一手拿着自己儿子的成绩单,另一只手,油腻腻地搭到了她的肩膀上。
  言真回答他的是一记头破血流的烟灰缸重击。
  最后她赔了三千元去和解。警察对着她直叹气,说小姑娘遇到事情好好说,怎么能动用暴力。
  言真只是笑,面色苍白,但没有歉意。
  手指依旧在翻动。
  路过有小孩看见她,好奇地问:“那个姐姐蹲在那里是干什么啊?”
  家长似乎也转头过来,后背遭受扫视,言真听见他们渐渐远去的声音。
  “不知道,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吧,不然以后就就像她那样扫大街。”
  言真笑出了声。
  我读的可是b大呢。她讥讽地想,也不知道是讥讽过去还是现在的自己。
  然后,她纤细的手指终于停住。
  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停留在指尖,如同一只苍白的蝴蝶。
  柏溪雪。
  她按下了发送键。
  【silence:你现在在y市吗?】
  大概是不在吧。言真放下手机,把脸埋在臂弯里,自嘲地叹了口气。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下一秒,手机却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家教-柏溪雪:我在】
  【家教-柏溪雪:你在哪?我去接你】
  她抓着手机,无声地笑了起来。
  车流依旧不熄,晚霞却已经淡去。天空进入一种冰冷的淡蓝色,与金黄色的路灯交相辉映。
  三十岁的言真慢慢地从路边站了起来,轻轻理了理风衣的下摆。
  她想,她已经找到了问题的解。
  那天她打电话之后,柏溪雪很快就赶到。一辆迈巴赫耀武扬威地停在她面前,锃亮车漆如同趾高气扬的皮鞋尖,把尾气喷到言真脸上。
  大小姐就坐在车上,缓缓摇下车窗,墨镜下露出她那张漂亮而冷漠的脸。
  “你终于想通了吗?”
  她问。
  言真只是蹲在地上朝她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饿了,带我去吃碗云吞面吧。”
  她说,感觉自己像个碰瓷的地痞流氓:“我想吃鲜虾蟹子馅的。”
  柏溪雪愣了愣。下一秒,车门打开。
  “上来吧。”
  言真爬上车,带着一身的狗口水味。
  柏溪雪似乎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过了一会,她对着空气说:“坐过来,坐那么远干吗?”
  言真慢慢地从车的另一遍挪到了柏溪雪身边。
  汽车拐弯,一个踉跄,她靠到了柏溪雪身上。
  柏溪雪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言真真怕她下一秒就要被狗味熏晕。
  但她没有动。
  柏溪雪眼也不眨的目视前方,侧脸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过了一会,雕塑弯下腰,从迈巴赫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一个小面包。
  “喏。”
  言真伸手去接,柏溪雪却猛地躲开了她的手。
  “你脏死了。”
  大小姐的声音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与嫌恶。
  她把小面包啪地扔到言真怀里。“吃吧,”大小姐恶声恶气,“别半路上就饿死了。”
  话虽如此,她依旧允许言真靠在她身上。
  言真只是冲她一笑,低下头,包装纸被撕开,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好安静的一辆车。
  一切仿佛又时光倒流回那一个圣诞夜,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言真靠着柏溪雪。
  她们静静地靠在一起。迈巴赫飞驰在公路上,极佳的隔音让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只能看见窗外明灭的车灯迅速地后退。
  言真怔怔地看着窗外,只觉得偌大的天地与漫长的岁月化作浮光掠影,就这样平滑地从她们身上纷掠而过。
  原来时间的流逝没有声音。
  就这样,一碗云吞面之后,言真成了柏溪雪的情人。
  ……
  叮咚。
  12306弹出高铁票购买成功的消息。
  言真双手插在衣兜里,开始往回走。
  夜幕降临,车灯照亮她流转的眼眸,然后,一切又归于黑暗中。
  夜色之中,言真的嘴角噙着淡淡的一抹笑。
  一切的秘密都藏在那个圣诞夜里。
  在那个飘雪的夜晚,言真意识到,柏溪雪爱她。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起源。一直以来柏溪雪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折磨,那样的死死纠缠不放手,都不过是因为,她不幸地爱上了言真而已。
  这爱如同沙砾中的碎金,恨焰滔天中越熔炼越难以磨灭。最终化作难以消磨的异物,在她的日夜痛苦之中,被柏溪雪用自私和固执磨砺包裹成珍珠。
  珍珠是蚌的病症。
  她一贯冰雪聪明,不愿意挑破,是因为自知一旦道破天机,就要决定是否承情。
  直到如今,虚假的温柔都磨灭。
  她不爱柏溪雪。在这场零和博弈中,没有爱就代表胜利。
  ——的士到了。言真轻轻呵出一口气,拉开了车门。
  谢芷君的手机屏幕亮起,她低下头,看见言真的消息。
  【言真:明天下午我和你一起走。】
  【谢纸巾:?】
  【谢纸巾:你那个有钱又变态的老公同意你去啦?】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谢纸巾:对不起,我这样说好像有一点冒犯。】
  【言真:是啊】
  除了性别不太对,有钱又变态这五个字怎么不算是柏溪雪呢?
  【谢纸巾:啊?】
  谢芷君瞪大了眼睛,差点被手里的汉堡呛死:“咳咳咳咳!”
  【谢纸巾:原来你对象很有钱的事情,居然是真的……】
  【谢纸巾:姐们,我对你肃然起敬】
  【谢纸巾:也算是真爱必胜了。】
  言真被她逗得笑起来,轻轻回复:嗯。
  怎么不算真爱必胜呢?
  谁最先动心,就代表谁将会一败涂地。
  高铁飞驰,掠过田野和丘陵。言真提着行李箱登上列车。
  她轻装快马,没有给柏溪雪发任何消息。
  第25章今天开始,坚守工作新岗位。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这句名言究竟是谁说的?如果言真能找到,她一定会把这张乌鸦嘴撕了。
  怀着“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万丈豪情踏上了高铁,一下车就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