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纪吟头一天来掖庭干活儿,还不知道膳堂在哪儿,她赶紧放好木盆追上去,正好看到尤丽的背影。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落后其余人一大截,走在最后,听到纪吟脚步声靠近后才开始加快。
  纪吟怔了瞬,然后赶紧跟着她一起去膳堂。
  她们到得晚,此时膳堂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挨挨挤挤,推推搡搡,正在排队打饭。
  尤丽第一时间去拿碗,纪吟动作稍慢,正要跟着拿,却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粗糙黝黑的手,抢她一步拿走了筐里最后一只陶碗。
  纪吟的手悬在半空。
  “我先拿到就是我的碗。”那人头也没抬地说,拿了碗就溜到一边排队打豆粥去了。
  碗的数量跟掖庭里的人是正好的,没有多的,纪吟今天才来,送饭的人也不知道,结果就少了个碗。
  纪吟环视一眼,膳堂里分了两队,一队是打豆粥的,一队是领饼的,并且领饼的那一列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她现在没有碗,若再拿不到饼,今晚就得饿肚子了。
  纪吟不再犹豫,立即加入了领饼的队伍中。
  还好她运气没坏到底,赶在饼被领完前排到了。
  负责发饼的宫人看到她格格不入的白皙面孔,愣在原地,纪吟也不催促,静静等他给自己发饼。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才递了个饼给纪吟,只有巴掌大。
  这饼黑乎乎的,能看到粗糙的颗粒感,大概是用杂粮或者麸皮做的,现下已经凉透了,又干又硬,实在让人提不起食欲。
  放在之前,这样的食物绝不可能送到纪吟面前来,但现在的她没有嫌弃的资格,要在掖庭生存下去,就必须适应这里的一切,而这所有的前提就是要有一个好身体。
  她给自己作了会儿心理建设
  ,试探着咬了一口,嚼吧两下,还好,虽不好吃,还硌牙,但至少没有酸臭味。
  只是这饼实在粗糙,咽下去时纪吟能明显感觉自己喉咙被喇了下,带来轻微的刺痛。
  要是有碗热汤泡一泡就好了。
  尤丽站在一边,虽没说话,却一直用余光关注着纪吟,看她面无异色一口一口啃完手中糙饼,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即便像她这样本就是宫女的人,被贬到掖庭后一开始也十分不适应,不免觉得艰苦简陋,她伺候夫人的时间虽短,却也看得出夫人出身富贵,是被家人娇养着长大的,偶尔还会说出几句稍显天真、不知人间疾苦的话来,她本以为夫人肯定受不住掖庭的苦,却发现她从头到尾都没抱怨过一句。
  这让她忍不住好奇,夫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掖庭里,灯油也是珍贵资源,纪吟只能跟着其余宫女一起摸黑走回住处。
  她第一天来,不熟悉这里的路,走着走着突然绊了下,差点摔倒,站稳之后她连忙追上去,天这么黑,她有对掖庭不熟悉,迷路就糟了。
  正这么想,她却发现尤丽的步子好像变慢了点。
  回到先前那院子,纪吟才发现这么巧,自己竟跟尤丽她们一间屋子。
  ——也或许不是巧合。
  其余人跨进屋中,看到纪吟跟了进来,同样愣在原地,一时没有人说话。
  空气沉默而尴尬。
  纪吟见状,率先开口,嗓音温软,“不好意思,我被朱总管安排到这里来,接下来要打扰你们了。”
  她态度真诚谦卑,几人下意识对视。
  见她们依旧不说话,纪吟心里有点没底,她们因为自己逃跑受罚,虽然她事后送了药,可吃的苦是实实在在的,还断送了原有的大好前程,纪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怨恨自己。
  过了许久,还是尤丽先开口,“既然是朱总管的意思,我们自然会遵从。”语气公事公办,既不热络,也不怨愤。
  纪吟微怔了下,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这时先进来的金玲摸到打火石,将屋内唯一一盏油灯点燃,一团温暖的火焰跳跃在众人中间。
  看到这团火,四周的沁骨的寒意似乎都褪去了些。
  劳累了一天,明日还要早起干活儿,众人都没心思闲聊,便准备休息了。
  掖庭里自是没有条件沐浴的,连洗漱用的热水都十分奢侈,不算刚来的纪吟,她们一屋子八个人,总共也就能打一桶热水,每人只能各自把帕子沾湿,简单擦一擦。
  纪吟也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掏出帕子,借着她们的热水擦脸,她想,也还好现在是冬天,不至于一两天就捂臭了。
  接着尤丽招呼大家腾了个位置给纪吟,在最靠里侧的边上。
  纪吟又道了谢。
  虽说她是被管事安排过来的,但纪吟知道宫人之间也是有斗争的,若她们铁了心要报复,联合其余人不让她上床,她们八个人,自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她们的。
  不过直至现在,尤丽并未对她表现出恶意,相反,她几次状似不经意的举动反而像是在帮她。
  熄了灯,大家都钻进了自己被子里。
  屋舍简陋,窗户似乎还破了洞,冷风一阵一阵地灌进来,屋里没有暖炉,纪吟躺在床上,裹在又冷又硬还散发着霉味儿的被子里,一丝睡意也无,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她前两日才来了月信,还未完全结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月吃了避孕药,这次的生理期十分难耐,尤其是第一日,肚子疼得仿佛有刀在割,一阵一阵地阴痛,她怕段伏归叫太医,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强忍着。
  原本今天稍好些了,却又在大冷天洗了一天的衣裳……
  纪吟手脚冰冷,尽量把自己蜷成一团,却也于事无补。
  冷,好冷。
  她有点想念家里温暖的被窝了。
  -
  含章殿。
  铜金色的青铜树灯架上,数十盏油灯燃得正炽,殿内亮如白昼。
  段伏归端坐在紫檀螭龙纹案后,一身墨色锦袍堆叠在座边,上面的绣纹金光浮动,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一卷竹简,眉目沉肃,整个人威严矜贵,然他眸光微散,像是在走神。
  元都默默跨进殿内,来到他身边,朝他禀告:“主上,属下已经把夫人送去掖庭了。”
  段伏归没作声,抬起眼皮看过来。
  元都知道,主上虽一气之下把夫人贬到掖庭里去,并非是不关心夫人了,相反,他大概率是想用这个法子逼夫人低头,可……据他这一整日的观察,主上恐怕要失望了。
  他硬着头皮将纪吟今日的表现说出来,“夫人一句哭闹都没有,跟着朱要进了掖庭,安顿到了宫女处,紧接着就被派去洗衣了,夫人……洗了五盆衣裳。”
  段伏归听到“洗了五盆衣裳”几个字,眉头狠狠跳了下,他知道掖庭是不会给热水的,以现在的天气,恐怕冻得不轻,她身体跟个病西施似的,他稍微折腾都能病倒……
  元都跟着段伏归多年,自然会察言观色,看主上脸色发黑,便知他还是担心夫人的,低声道:“掖庭条件艰苦,想来夫人很快就能意识到主上以前待她的好了。”
  段伏归冷嗤一声,“我倒要看看她多有骨气。”
  话中虽有嘲弄,却没多少火气了。
  他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时确实怒火中烧,一天一夜过去,到现在实则已隐隐有些后悔。
  可她不仅对自己如此不屑一顾,还想方设法瞒着他吃避孕药,若朝令夕改,巴巴地把她接回来,他的颜面岂不是荡然无存,在她面前更无威信可言了。
  他这次一定要叫她低头,好叫她知道自己才是主宰她命运的人。
  段伏归靠在椅背上,凤眸幽邃锋芒,透着誓达目的的坚毅。
  ……
  纪吟被冻得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撑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却又被冻醒了过来,手脚冷成了冰,她努力塞好被子,再次强迫自己睡去。
  这般睡睡醒醒不知煎熬多久,昏沉间,她听见些许动静,可她昨日累了一天,又失眠大半夜,身体实在乏得厉害。
  尤丽等人到点就飞快起了床开始收拾,见纪吟还缩在床角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犹豫了瞬,还是走过去,推推纪吟肩膀,“夫人?夫人,该起了,要是去晚了就没饭吃了。”
  掖庭里都是受罚的宫人,每日两顿饭也就刚好能叫他们不饿死,但凡错过一顿就要忍受整日的饥饿,更重要的,若没按时去干活儿,还有可能招来管事的鞭打甚至别的惩罚。
  尤丽不希望夫人受罚。
  纪吟听到呼唤,终于睁开眼睛,看众人都下了床,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睡过了,立时清醒过来,翻身下床,结果差点摔到地上,尤丽赶紧扶了她一把。
  纪吟从没干过这么久的活儿,一觉醒来,浑身都在痛,尤其是两只胳膊,跟灌了铅似的,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