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清隽的少年站在盛夏的黄昏之中,像一尊被定住的雕塑。
  好奇怪,好奇怪,明明她踩中了他的影子,怎么像猜中了他的心意一样?
  他这下子,是真的动弹不得了。
  ……
  夏澍到家是晚上七点整,比平时兼职下班早一个小时。
  姑姑一家人并不知道他有调休,休息当天他照常出门,回家早了就说接班的人来得早。这样一整天的时间都属于他自己。
  房子里飘来了饭香,混着电视新闻的背景音,一家三口正在吃饭。他敲了三声门,屋子里响起姑姑的声音:“段旭阳,快去开门!”
  “凭啥又是我?我爹咋不动?”
  “少说废话,赶紧去!”
  不情愿的脚步声响起,然后‘吱呀’一声,大门打开,表弟胖乎乎的脸出现在门缝中:“谁啊……”
  看到是他后,小胖子脸色一白,表情瞬间僵住:“你、你今天咋回来
  这么早?”
  少年似乎心情不错,语气轻快:“今天提前换班,就早点回家了。”
  段旭阳‘哦’了一声,转身回到了餐桌上。
  餐桌上的夫妻俩头也没抬,自顾自地吃着饭,椅子也只有三把。
  少了他的那一把。
  之前是四把,后来段旭阳卧室里的书桌椅子坏了,便拿了张餐桌椅子暂用。这样夏澍就没了位置,他只能去厨房或者回到自己屋子里用餐。
  其实也挺好,在这个餐桌上吃饭,抬起筷子都要带着负罪感。夹菜频次不能太高,看到段旭阳的筷子得让;要是敢夹肉,更是要被姑姑姑父四只眼神打量,那片肉顿时便着了火,顺着他的筷子烧到他的喉咙,直到落到胃袋里才稍微好过。
  现在锅里会给他留好剩饭,他不用在餐桌上跟他们一起吃了。
  夏澍和姑姑、姑父打了声招呼,便打算去厨房盛饭。就在这时,姑姑突然间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扣,“咣当”一声脆响,廉价的木桌震得嗡嗡直响。
  少年下意识扭头看了过去,便看到那个头发像钢丝一样粗硬的女人从餐桌上起身,从抽纸旁边掏出一个雪白的信封。
  看到信封的刹那,夏澍的脚步好似陷入了浓稠的泥沼,寸步难行。
  “夏澍。”
  女人死死攥着信封,指节发白,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泡乌黑恶臭的烂泥,声音里透着泼辣的狠劲:“年纪不大,歪心思倒不少!要不是旭阳今天翻出来这个,我还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会偷钱了!”
  什么东西在“吱吱”作响,夏澍大脑先是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女人咬紧牙关的声音。
  第17章
  饶是夏澍已经受尽他们的冷眼,也第一次意识到,浓烈的恨意呈现在一双眼睛里时,竟然是如此直白。
  空气似乎凝固了,剩下的两个人——姑父和表弟也转过头来,沉默地盯着他看。那一瞬间,他好似被绑上了断头台。
  但即使是死,也得死个明白。
  夏澍看向段旭阳,平静得像死水:“你偷翻我抽屉?”
  家里所有的门都有备用钥匙,包括他那个冬冷夏热的杂货屋,就放在主卧的床头柜里。段旭阳本想否认,但仗着父母都在,嘟囔道:“我球踢你房间里了,不进去怎么拿?”
  “窗户是关上的,你的球进不来。”
  “就进了,怎么了?!”段旭阳脖子一梗,脸涨得通红:“那也不是你的房间,那是我家的房子!”
  夏澍抿紧了嘴唇,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姑姑解释:“旭阳可能不清楚,这是我放在抽屉里的钱,是我兼职的工资,绝不是偷的。请您还给我。”
  女人冷笑一声:“你兼职的工资不都交上来了,咋还能有剩的,想骗我?”
  “是攒的资料费,马上高二了,我想买点课外资料刷题。”
  “你要买啥资料得买八百多块?是金子印的还是银子裱的?买卷子就一声不吭偷偷藏钱?还私吞了多少?交出来,都给我交出来!”
  “那不是私吞,”夏澍的声音陡然拔高,指节攥得发白:“是我自己攒下来的钱!”
  “什么你的钱?都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女人像被点燃的炮仗,尖利的嗓音刺破空气:“你吃我的住我的。这笔帐还没跟你算呢,活脱脱一个白眼狼!说,你交不交?交不交?!”
  说着,她招呼着姑父,从餐桌上冲过来。她一手摁着夏澍的胳膊,一只脚踩着他的脚,浑身的力气都压在少年身上,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起来。姑父趁机会摸了摸他的裤子口袋,空空如也。又把他的书包扯下来,书本、文具“哗啦”一下子倒了个一干二净,半分钱的影子都没有。
  “没找着,钱不在他书包里。”
  “这小崽子肯定还有私房钱,查他的手机!”尖历的女声在耳畔边炸起,如刀尖割着耳膜:“你别以为你能躲得过我的眼睛,想私吞门儿都没有!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不是?有能耐了是不是?敢偷偷藏钱,要是待会儿被我发现了,明天我就告到你们学校去!让全校都看看你这副偷藏钱的德行!”
  她的手指甲掐进了少年的胳膊里,痛得他脸色苍白。夏澍盯着满地狼藉的书包,听着那些污言秽语,胸腔里的某根弦忽然“嘣”地断裂——他猛地一甩胳膊,将女人狠狠推开。
  “都给我住手!”
  女人‘哎哟哎哟’地趔趄几步,扶住墙,大口喘着粗气:“力气还挺大!段旭阳,你过来给我摁住他,我来搜他手机!”
  段旭阳看起来已经傻了,他本来是想偷点表哥的钱买皮肤,结果发现了抽屉里的一千块现金。他便抽了两张,自己留着,剩下地献宝似的交给了他妈。本以为按照夏澍的脾气,他会把钱乖乖都交上来,结果没想到他今天脾气怎么这么大,跟变了个人似的,连他妈都不怕了。
  想来温顺的小绵羊转变了性情,所有人都意料不到。
  他还没起身,夏澍便已经大步走过去,从姑父手里夺回书包,一点点地收拾着地上的试卷和笔记本。姑父见状,一脚把他的书包踢飞,“咣当”一声甩在了墙上。
  “你真有能耐了。”
  他伸手,一只手摁住夏澍的手臂,从他的手掌里硬生生地拔手机。少年死死咬住牙关,指骨青白,攥紧了手机不让他夺走。一旁的女人也顾不得形象,先是把信封里的现金塞进兜里,又骂骂咧咧地冲过来,帮老段摁住夏澍的另一只胳膊。
  “段超你今天没吃饭是不是?咱两个对付他一个都对付不来?”
  “这小子犟种一个!”
  四只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少年时而觉得自己在炼狱,时而又觉得自己在人间。人间和炼狱有什么区别?他看不出区别。他辛辛苦苦靠自己挣的钱,怎么就成了偷?成了私吞?
  他此时此刻应该觉得很委屈的,若是换做寻常人,早就声泪俱下,号啕大哭着为自己辩解。可是他早就不知道委屈是什么东西了,没有人在乎他的委屈,所以他此时竟然意外的冷静。
  ——冷静到老段觉得刺眼,觉得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被挑衅,所以松开手,指着他的鼻子,倒数三个数。
  “手机给不给我?”
  夏澍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再问一遍,你给不给?”
  少年一字一顿道:“不给。”
  老段喘了口粗气,突然之间扬起胳膊,对准他的脸来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无处可躲,因为姑姑压着他半边身子,他没时间挣脱开,干脆利索地落在了脸上。
  一时间,房间内寂静无声,段旭阳好似被这个巴掌吓傻了,筷子夹的菜都掉到了地上。女人也愣了,因为那一巴掌劲儿太大,差点也打在她脸上。
  “给不给?”
  老段问。
  他以为少年还会像五年前偷吃馒头一样的小孩一样,蜷缩着身体,哭着求饶。那幅场景至今依旧历历在目,是他最有男子气概、最阳刚、最意气风发的晚上,比他打老婆、打段旭阳的时候都爽,因为他老婆和段旭阳是一家人,打完后会内疚。
  打这个小崽子他就不会心疼。
  夏澍尝到了嘴角的血腥味,却忽然低笑起来。
  这笑意不像往常那样温吞无害,唇角扬起的弧度里淬着冰,眼底更是毫无暖意。他先看向姑父,又转向姑妈——这个女人离他脸上的巴掌印很近,直观地看到它红肿的全过程。
  “姑姑,姑父,我在这儿住了五年,吃的穿的再加上房租,我爸妈的赔偿金应该够了吧?”
  女人一愣,脸色顿时苍白:“你不要胡说啊,什么叫……”
  “当初车祸赔偿金和亲属抚恤金我一分没有拿,只留下了他们给我攒的大学学费。刚把我接过来的时候,你们说赔偿金帮我留着,我没有意见,因为那时候我太小,你们肯收留我,我很感激。所以这笔钱,就当作给
  你们的补偿。事到如今,你们要一笔笔算账,好,那就算吧,最好是找个第三方来作证,报警还是告到我们学校去,我都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