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所以,当沈知衍穿着草鞋,衣裳下摆扎在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河道上时,远远瞧着一行人打马而来,胡主簿一把嗓子都快喊破了:“大人,沈大人!郡守大人巡视,您赶快上来拜见大人啊!”
  沈知衍抬头,瞧着原是留守县衙的胡主簿,此刻皱巴巴话也说不清楚的模样,心里满是疑惑:嗯?哪有上官来寻下属的?微服私访也不对啊,胡主簿那一嗓子喊的,哪里是隐藏身份的样子?
  沈知衍心里想了很多,可不耽误他在水里涮了涮一脚的泥,衣摆一拉赶紧上前见礼:“不知大人来访,下官未曾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沈知县一心为民,何罪之有?”原本端坐马上的人,在沈知衍见礼时一个翻身利落下马,一伸手,沈知衍的腰还没完全弯下去,就叫顾郡守虚虚一扶,起身了。
  沈知衍猝不及防,一下子就与顾郡守四目相对:好风仪。
  这是沈知衍对顾郡守的第一印象,然后他就被顾郡守手上的茧子吸引了目光,顾郡守还习武?
  顾策也在打量沈知衍,此时沈知衍一身粗布草鞋又晒得黢黑的模样,实在是与顾策所想大相径庭。原以为圣上口中有意思的人,少不得有些奇异之处。可他并未瞧出此人身上有何特殊之处。
  不对。
  顾策微微低头,眼神落在了沈知衍还沾着泥土的草鞋上。沈知衍不知道顾郡守的底细,可顾郡守对沈知衍却是一清二楚,连他曾被人退过亲都晓得。消息来源嘛,出自圣上的暗格密折。
  顾郡守年三十,因着名声和身份,许多人赶着与他结交。他见过不少似沈知衍一样出身寒门又一朝高中的人,可那许多的人,有了官身之后,大多数人是极力回避自个儿贫寒的出身,少数放达些的不会避如蛇蝎,可也不会像沈知衍一样,坦坦荡荡又是一副农家打扮,还干着下地的活儿。
  只这一点,沈知衍的心胸,已然超过这世间的许多人。
  “宣威县疏浚河道不是已经完工了?沈大人怎又到这河道上来了?”顾郡守面上只有一丝淡笑,博名声?
  “大人有所不知,今年雪下得大,化冻又过于快了些。按理说,县里今年挖了许多旱井,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沈知衍赶紧回答,他可不想背上一个‘劳民’的疑影儿。
  “我问过有经验的老人了,今年汜水,怕是有涝。”
  见顾郡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没面露不快。沈知衍赶紧抓紧机会汇报:“劳烦大人稍等片刻。”
  从自家的骆驼上头取下一个用粗棉线缝的小册子,沈知衍赶紧摊开:“大人请看,这是下官这些日子记录的汜水河的化冻时间和水位,今年汜水各处分支的水位确实比往年高一些。若是夏汛有涝,今年的初麦定会欠收!”
  欠收都是委婉的说法,沈知衍也不想初见上峰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可若真是有涝,宣威的河道堤坝即便是再牢固,也挡不住其余地方泛滥的河水。
  汜水河流域极广,可不单单只流经宣威一地。想要防涝,还得让郡守大人下令,一齐动起来!
  水利不是顾郡守擅长的,但若想为官,水利是必定要懂的。他伸手接过沈知衍手上的册子,只见上头是一些奇怪的条形图,字儿倒是极少。可照着那些释义一瞧,却一下子让人清楚地看出缓慢增长的水位线。
  这才开春,是枯水期,汜水的水位便一直上涨。若是夏汛之时……顾郡守瞬间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他将册子拿在手中,招呼沈知衍:“快,带我去河道上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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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喜一路飞奔回去的时候,林芷刚从城外回来。她的宣威客舍终于开始动工了,林芷隔几日便会去瞧一眼。
  “娘子,娘子!大人请您将客院再清扫一下,新来的郡守大人要在咱家过夜!还有,还有,备热水,大人他们回来一准儿要沐浴!”常喜见着林芷,眼睛发亮,赶紧将大人交代的话说完才敢喘气儿。
  林芷迅速接受到了关键点:新任郡守,要在县衙过夜。
  幸好林芷荷包鼓鼓之后,为了自个住得舒坦些,将县衙又修缮了一番。要不然,此时哪儿去给郡守大人变一个现成的客院来?
  “金娘子,劳你带人去布置客院。”屋子陈设,交与金菊不会出错。
  “绿禾,叫你娘整治几个羊肉菜出来,有一两样精细的就成。要紧的是量要足,还有,留一口灶出来专烧水。”郡守出行,即便再是从简,身边定然还跟着人。常喜还是年纪小了些,没留意到这些细节处。
  “常喜,去找常乐。让他将牲畜棚清理出来,备上好的草料!”郡守大人的坐骑也得安顿好。
  “春婶,你和乳母带着安安就在咱们院子里别出来。人多,别叫惊着安安了。”
  一时间,院子里众人忙的团团转,好在经了几个月的磨合,且林芷说得清楚,众人各管各的差事,虽忙却不见慌乱。
  至于林芷自个儿,她略梳洗了一番,确保一身的尘土都洗去,便准备茶水细点预备着待客。
  第78章 种棉
  顾郡守原本没想在宣威当地过夜的。
  在他的计划中,他最多在宣威停留半日,主要任务是查看一下当地的旱井堆肥等利田之法,次要任务是嘉奖勉励沈知衍。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圣上自来赏罚分明,你有功,圣上心里明白。
  最终目的,是想让沈知衍安心留在宣威种棉花。
  沈知衍那点儿想调任的小心思根本瞒不住家族世代为官自个儿又在官场浸淫多年的顾策,更瞒不住生在皇家,先与兄弟争后与朝臣斗的皇上。
  再说了,沈知衍压根儿没想瞒着。他写给御马司司正的信上,有句话实在直白:愚自知才疏学浅,实非鼎鼐之才。然蒙圣主简拔,始膺微秩,心甚惶恐,夙兴夜寐不敢稍怠。余生所愿,一愿以微薄之力仰达天恩;二愿门庭康宁尔。
  去掉自谦、拍马屁的废话,重点在最后一句:我想护佑家人周全。
  沈知衍的这封信,有幸享受了一把八百里加急的待遇,伴着棉甲和凉州总兵的密折一道儿摆在御案之上。皇帝一扫而过,嗤笑一声:“他倒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养心殿的太监总管是从小就跟着皇帝的老人了,可君心难测天威不可逆。皇上虽年轻,可自登基以来,身上威势日益深重。以前就用这幅神情发落了不少朝臣,此时这样,首领太监将半个身子缩在阴影里,整个宫殿愈发安静。
  许久,才听见圣上似乎是叹息了一声,首领太监刚要琢磨这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是何意。就听见御座之上传来的声音:“倒是比那起子满嘴忠君报国的来得顺眼。李盛,你杵在那儿当柱子呢!研磨!”
  首领太监李盛赶紧上前,不敢多说一句话,轻手轻脚拈起墨条,一门心思研磨去了。
  在顾策看来,沈知衍此人虽有几分实干之能,也有些运道在身,可他这样没背景又不会逢迎上官的人,在官场上是注定走不远的。自然也没重要到值得自个儿费心结交。
  他之所以会亲自来此,只不过是因为圣上的一句话:“去告诉沈知衍,他那小心思朕知道了。好好种两年棉花,朕自会为他寻一处好地方,保他一家老小平安富贵。”
  可顾策没想到,自与沈知衍见面开始,此人带给他的惊喜就一个接一个。
  先是那份怪模怪样可各项数据却一目了然的小册子,就让他穿着绸衣皂靴跟着巡视了大半天河道;巡视途中又发现沈知衍对管辖之地的河道水利赋税册籍如数家珍。
  如此实干之才,让顾策再不能轻看了他去,甚至为自己先前妄下定论的心思默默自省。
  要紧的河道走一圈,天色已晚,自然是回不去了,便只能在宣威县衙歇息一晚。而回城的途中,顾策自然就瞧见了正在修建的宣威客舍和人头攒动的茶水铺子。
  只略略站了一会儿,听了听铺子里众人交谈议论之语。顾策一下就明白了,原本死水一潭凶名在外的宣威县为何逐渐有了人气儿。
  商人逐利而生,胆子大愿冒险,利用他们来带动当地货物和银钱流通。单就这一计,沈知衍手下定有善积著之理的幕僚。
  待到晚间,沐浴梳洗又饱足一顿之后,顾策不禁感叹:“沈大人运道确实好。为太后祈福已然在圣上跟前挂了名儿,手下有能人,还有贤妻相助。可惜我不善易,不然真想起一卦瞧一瞧。”
  顾策生性谨慎,此时屋内只有他自小培养的心腹,他说话虽散漫了几分,可真正要紧的话依旧留在心中。他显然知道为太后祈福背后牵涉的是科举舞弊之案,可他从来不曾漏出半分话头出来。
  “大人,宣威县衙并未有师爷。”顾策的心腹打探消息的本事自然是一流,他此时斟酌道,“我估摸着,城外的铺子就是知县夫人自己的主意。”
  “嗯?”顾策睁开眼,他原以为城外的两处产业都是借了知县夫人的名头行事罢了。官员不能经商与民争利,可借着妻子或心腹名头获利的官员他见得多了。就他们顾家来说,哪位主母手头没有铺子庄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