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那孩子也是彧少班上的,彧少当接班人培养。”工作人员没在意,往回走,走了一段,突然想起这位女士还没做登记。
  回头一看,人没了。
  只剩天边云层卷席过来,白中有灰,灰里泛白,海浪是青绿色,大海深处是墨蓝色。
  第73章 同一轮落日
  小时候听大人说,大海也馋,所以你不能离它太近,不然很容易被它温柔的外表所欺骗。
  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怕被骗的呢?
  姜河在解开缆绳和登船之间只用了三分钟。包括夺来那孩子明黄色的救生衣。
  和滕彧在一起的记忆就像地下暗涌的泉,地壳出现大变动时,它们被吸出地面。
  所以她自以为还算是个合格的学员。虽然她讨厌咸涩海风,讨厌腥冷海水,讨厌被人控制。
  但她还是像一只野兽一样跳进敌人早已搭好的陷阱。
  海上风大,自己脚下的这艘小帆船有点吃不消,确切地说,是自己吃不消。为了保持平衡,减少横倾,姜河踢掉鞋子,撕开裙子一边,将体重分布到上风舷一侧,两条细腿撑住船舷,身体几乎和船体保持同一水平,也即压舷。
  这一压才发觉自己核心力量几乎为零,怪不得帆船运动员有一个算一个的腰力了得,除了经常下海保持船感,日常还要坚持练核心。她那时见滕彧训练,印象特深的就是他引体向上时,要在腰间绑负重带,负重带的铁链上挂一圈一圈的配重,从20kg到60kg不等。原来是为了有个强大的核心。
  帆船不能完全正面顶着风航行,通常与风向形成一个夹角来逆风而行。正面迎风的时候,帆船要以“之”字形路线航行,这样可以提高船速。如果驾驶得当,帆船在逆风情况下可以快过风速,风力在帆面上产生吸力,使得船速增加。有些赛船的速度甚至可以达到风速的三倍。这也是为什么在逆风条件下,小帆船完全有可能追上甚至超过大帆船的原因。
  可惜姜河实在太业余了,动作要领记得住,风的方向却没掌握好,逆风时手忙脚乱控制着舵叶和缭绳,几个浪头打来,她手一松,连人带船直接被掀进海里。
  苦涩海水灌进嘴里,又将她整个人吞没,姜河被浪拍进海平面以下,她用力扑棱,好在有救生衣,浮上来后,她握紧横躺在海面上的桅杆,张大嘴狂呕。
  这只船已经完全翻了。桅杆也也摇摇欲坠,姜河只好沿着桅杆游到另一面,双手攀住船底的稳向板。
  海水好冷,但没有风那么硬,勉强能待住。她回头看向海岸,金黄色沙滩和高矮楼群,连像蚂蚁的人都找不见。
  这才想到自己折腾这一场到底为什么?见到梁萍又能说什么?破口大骂还是低声下气?
  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嘲笑她——你活着就是个笑话,是你自己来寻死的,所以,你敢死吗?
  涨潮了,浪头不断打来,天空开始飘雨,姜河在水里沉沉浮浮,她觉得好累,又有种冷酷的舒服。
  也不知这样待了多久,雨水已经把她浸透,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西方天空忽然放晴,日头已经变红,像一个羞涩的少女,褪去矫饰的华服,露出润红胴体,等待与海的一个湿吻。
  美好到极致的东西往往生出恶心,要么是观者心里的龌龊,要么是对生活丧失信心。姜河属于后者,她有点庆幸,在死前看见这么美丽的风景。于是尝试松开僵硬的手指,仿佛被她握了半天的稳向板都已温热些许。
  如果真的淹死或者冻死在这里,也值了,一来是尸体不难找,二来这是家乡的海。
  也算自己没白回来一场。
  当她推开救生衣上的卡扣,准备去拉拉锁时,不远处的海面上嗡嗡驶来一艘白色快艇。
  海水被快艇划开口子,很快就到了近前,驾驶的人竟然一身西装站在方向盘前,衣摆被风高高扬起,头发也被吹成风的形状。
  滕彧这个样子让她更加难受,被救赎是可耻的,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被他救了,她只觉得异常惭愧,她对不起滕彧,这辈子都没法还了,于是毫不犹豫拉开拉链,整个人完全沉进海里。
  海水灌入鼻孔时,耳边仿佛响起天籁之音,恍如《天使之城》里那些收人灵魂的天使们每天清晨在海边听天籁的场景。
  滕彧不顾风浪,从救生艇一跃而下,速度极快,如一尾极速摆动的鱼,向着姜河的方向。没有露头就已摸到她的腰,紧紧掴住,奋力踩水,将人整个推上去。
  姜河本能搂住他脖子,咳嗽,头晕眼花,被他带着,拽着,托举,翻进救生艇。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滕彧上船,两人都湿透了,身子随着船摇摇晃晃,他喘着把姜河抱在怀里。
  姜河呛了水,说不出话,肚子里翻江倒海,她扶着船舷往外吐,全是苦涩的海水。
  看着不远处已经露出船底的小帆船,她心有余悸,对着海面“啊——啊——”大吼两声,用尽力气,眼泪夺出眼眶,比海水都咸。
  “坐好!”滕彧把她拉回来,也对她吼:“你还真想死啊?!”
  姜河坐回去,浑身发抖。滕彧把刚才脱下的西服披在她身上。
  “不用你管!”姜河眼睛红肿,因海水浸染而酸疼,她不知道他怎么找过来,怎么救起她,可她真的不想活了,比这更难堪的,是让他见证自己的脆弱,她还想留一个好印象给他,今天上午论证会自己那自信夺目的样子多好看呀,她理应是那样的,而不是在这寻死觅活。
  “我死了大家都好受,我也解脱了。”她抽泣着,望着滕彧的眼睛,那充满后怕的眼睛,使劲捶他胸口:“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我讨厌你!”
  滕彧任她打,胳膊和双腿牢牢将其禁锢,咬咬牙,这人怎么可以疯成这样,完全不在乎他的存在,她要爱他,就不会想死,他的心疼化为气愤:“想死也不能死在这!你死了我就说不清了。”
  姜河怅然看他,是啊,这是帆船俱乐部,她死这还让人家怎么做生意?
  滕彧也看着她,让人发恨,但更恨自己。
  “不就是一项目吗?大不了不做了!命就一条,好死不如赖活着!”
  “是啊,不就是一项目吗?大不了不做……”姜河讷着脸,颤颤巍巍重复他的话,“不就是一个女儿吗?大不了不当……不就是一个男人吗?大不了不爱……”
  滕彧叹气,没接话,风浪小了点,他调整方向,让船头对着浪,缓缓朝刚才的小帆船前进,等到了边上,挂空档,自己再次跳下船。
  他游到小帆船跟前,大半身子浸在海水中,胳膊发力,卯足劲压下稳向板,只见帆船从底面翻到侧面,再从侧面直挺挺翻上来。
  动作一气呵成。
  滕彧翻身上去,收了帆,找到拖带绳,准备拖船。
  姜河见他熟练地打绳结,连羊角,另一端连到救生艇的拖缆绳头上,在冷水里来回穿梭,一番操作下来,救生艇与小帆船连接在一起,大手拉小手,沿直线驶向码头。
  天空忽然一片金红,姜河转头看见,落日正亲吻海面。
  滕彧回头,不是看落日,而是看姜河。
  她的脸被染红,目光专注,温柔,仿佛在朝圣。
  他减速,让这一刻变慢。
  衬衫裹在皮肤上,还未干,隐约透出肌肉的轮廓。
  温声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帆船吗?尤其是和你分手后?”
  姜河之前问过他,他那时没有回答,现在终于找到机会。
  海面已经风平浪静。云层退去,光芒万丈。
  姜河定定看着他。
  滕彧叹息:“因为我也像你刚才一样,想过死。”
  姜河隐隐心疼。
  滕彧把艇停下来,与她一起看落日:“我最难受的时候,是从星城回来那年,是你不要我的那年。我觉得一切都完了,没法想象以后的日子。想一了百了。后来跑帆船,也看到这轮落日,我忽然想开了,我们只是不能在一起,不能分享,不能拥抱,不能接吻,但我们却生活在同一时空,看着同一轮落日,你在,我在,就够了。跑帆船很刺激,能够冲淡那些忧郁的情绪,陆地上想不开的事,到了海里,就豁然开朗,如此简单。”
  姜河讷讷问:“如果真这么简单,真这么容易放下,你为什么在我回来后,还要追求我?”
  滕彧自嘲:“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有错吗?何况你离我那么近。”
  姜河木然看他。
  滕彧问她,又像在问自己,或者是自己憋在心里已久的话,终于可以拿出来面对它们的主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为什么从一开始见到你就对你念念不忘吗?为什么这份感情对我来说能够这么久,这么深,珍贵得就像无价之宝吗?因为我初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悟到了,有时候强大的人根本不用摧毁碾压什么东西来自证,真正强大的是一种信念,纵然你柔弱、渺小,人们常常会忽略你,可你并不在乎,因为那种生生不息的信念总是能让你在遇到绝境的时候沸腾起来。这些年,我没有一天忘记你,也会下意识去找你的影子,扶起被人踩倒的一株小草,放归海钓回来的一条小鱼。姜河,我其实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人,随波逐流,自生自灭,然后在某个狂风暴雨中出海,带着这份爱沉入海底,也算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