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周围的热闹声掩盖他们的交谈,老阿姆的粿条摊腾起白雾,铁锅铲刮擦生铁的声响混着二弦咿呀,铁板上的珠蚝在猪油里蜷成金元宝,戏台石阶旁,老式煤球炉煨着砂锅糜,粥水咕嘟着冒泡,暗处的猫正舔食打冷档口的鱼饭碎。
  时间还早,岳临漳带着陈挽峥到人稍少的空地,“这里全是当地特色小吃,你想吃什么?”
  一路看过去,凉水、煎生蚝、糖葱饼、每样都想吃,岳临漳大概看出他的心思,一路过去,只要陈挽峥停留的摊子,全买。
  临时坐的小桌摆满小吃,陈挽峥指着一种绿色的问:“这是什么?”
  “秋菊果,煎的,以秋菊嫩芽与糯米混合制成,农历二月传统节令食品,煎炸后外酥内糯,现已成为四季供应的特色点心。”
  很香,有植物的清香,煎后的脆香。
  另一种白色粘着花生粉与红糖的屏南糍粑也是别有风味,卖糍粑的奶奶告诉他们,这是当地婚宴必备美食,象征圆满吉祥。
  东西尝到差不多,岳临漳掏出干净的纸巾,又拧开矿泉水给他漱口:“要开场了。”
  人很多,台下搭着棚子,戏班与时俱进,两旁是字幕。前排多老年人和小孩,陈挽峥选了最后一排,两人落座,陈挽峥看着戏台上将近半百的演员们,陷入沉思,四平戏发源于明代嘉靖年间,属弋阳腔变体,最出名的是“一唱众和,其节以鼓”,2006年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会唱的人已经不多了。
  数十太空调扇对着吹,陈挽峥打了两个喷嚏,小声说:“早知穿厚点。”
  岳临漳递给他早脱下的外套。“衣服,穿上。”
  陈挽峥抓过他的外套,布料擦过鼻尖时带起香气,他团着衣服往岳临漳肩头撞:“刻意给我带的吗?”
  “认真听戏。”
  外套口袋里有话梅糖,是上次他在小卖部买过的,塞一颗给岳临漳,自己也放了一颗进口中。
  台上旦角甩出三寸水袖,正唱到“西湖烟雨借伞盟”,陈挽峥忽然侧身,温热的呼吸混着话梅糖的酸甜气蹭过岳临漳耳廓:“许仙是借给白娘子一把伞便要以身相许,那你借我两把,我是不是要许两辈子?”
  岳临漳手放在扶手上,不小心碰到陈挽峥的,匆匆收回,被陈挽峥抓住:“不想要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场灯恰在此时转暗,陈挽峥的膝盖在昏暗中抵住邻座温热的腿侧,“我是说伞啊,你不想要吗?”
  “想要。”
  戏散场,天空像是听到岳临漳许愿,下起濛濛细雨。
  两支雨伞,各撑一支。
  在剧院门口遇到小萝卜兵中的两位,陈挽峥叫住他俩:“你们阿临叔叔有伞,找他借啊。”
  “哥哥你真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哥哥,谢谢哥哥,阿临叔叔,伞可以借我们吗?”
  “叫他叔叔,不准叫哥哥。”
  “可是我们一直叫他哥哥啊。”
  “那便不借。”
  俩小孩儿咬着手指,转头小声对陈挽峥道:“阿临叔叔肯定是觉得我们没有说他好看,那我们在他面前叫你叔叔,明天阿临叔叔不在,我们再叫你哥哥。”
  陈挽峥忍着笑意,“快回去吧,雨要下大了。”
  岳临漳同样嘴角带笑,伞给了俩小孩:“借伞的是我,得夸赞的是你,那我的夸赞是不是该找你补?”
  陈挽峥上前一步,伞遮在两人头顶,织就一方暖黄,“好啊,阿临叔叔。”
  “别这么叫。”
  “那……”陈挽峥倏然偏头,唇峰堪堪擦过对方耳廓,温热的气息裹着夏夜雨中的凉,“哥哥?”
  雨珠在伞面炸裂成星屑,即便是夜里,他也能看清岳临漳红透的耳尖。
  “哥哥……”陈挽峥故意拖长尾音,“不让他们叫我哥哥,是不想他们拉开我们的辈份?”
  旁边一辆电动车疾驰而过,岳临漳猛地拽他入怀,伞面倾斜四十五度,剧院霓虹灯牌的光斑恰好被阻隔在伞沿之外,陈挽峥的后腰撞上梧桐树干,树影与伞影交叠的刹那,岳临漳的唇已经衔住那个未尽的字。
  远处小卖部老板拉卷帘门的声音,混着伞面密集的雨点鼓噪,统统被碾碎在齿间,陈挽峥的指尖抵住岳临漳心口,又甜又胀。
  那个吻如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得凶急,落得突兀,尚未辨清这个吻的意图,那道侵略性的气息已如退潮般抽离。
  第23章
  没人再提这个吻,直到回到宋家门口,陈挽峥把伞塞进他手里,学着白娘子的腔调:“官人……伞……”
  岳临漳接过伞,离开的脚步匆忙,差点滑倒。
  半夜,陈挽峥被鞭炮声惊醒,辗转许久才再次入睡。
  清早一打开门,敏锐地察觉到村子里气氛异样。平日里热闹的村子,此刻格外安静,可村民们却都起得很早,老人们脚步匆匆,手里不是拎着桶,就是提着篮子。
  岳临漳的短信发来的及时:“村里的五保阿婆昨晚过世了,我跟奶奶一起过去帮忙,你记得吃早餐。”
  陈挽峥回复:“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十多分钟后,岳临漳骑着车出现在门口,“跟我去买菊花吧。”
  小孩子们今天没有出来嬉闹,向来热闹的小卖部门关着,大树下闲聊的爷爷奶奶们全都没出现,陈挽峥微微叹息,人死后的这几天,大概是留在人间最后的证明。
  他们买光店里所有的白菊和黄菊,跟着岳临漳来到现场。是临时塔的棚,摆着桌案,有人做饭,有人扎花圈,无人哭泣。
  陈挽峥从周围人的叹息声与闲聊声中得知,去世的阿婆是五保老人,老人在世时信奉天主教,与村里拜神的老人们合不来,几乎没有往来,昨夜离世前,老人似乎有预感,敲响了邻居的门,拜托邻居帮她放鞭炮。
  老人没什么积蓄,葬礼的费用是大伙自愿凑的。陈挽峥也想尽份心意,并且不想留名,打算和岳临漳的钱合在一起给。
  负责记名的爷爷扶了扶眼镜,“只有一家人才能合在一起,你们俩是一家的吗?不是的话,得记两个名。”
  陈挽峥看了岳临漳一眼,“是一家的,记他的名。”
  旁边有人随口说了一句:“一家人是不是都记丈夫的名?”
  另一个人回应道:“倒也不全是,记妻子的名也可以。”
  这一天过得很混乱,陈挽峥一整天都跟着岳临漳,两人没说上几句话。
  岳奶奶看到陈挽峥和岳临漳在一起,多看了几眼,然后转头又和其他奶奶们一起悼念离世的人。她们说阿婆年轻时很固执,不肯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也不愿和不喜欢的人结婚,一个人生活。家里人认为她有病,带着她求神拜佛,试图引她回“正道”,反激起她的叛逆心,加入了天主教。
  岳奶奶加重了语气,像是特意说给岳临漳听:“人啊,还是得成家,有个后代,唉……”
  其他奶奶纷纷附和:“是啊,人走了就像烟一样,什么都留不下,只有血脉才是实实在在的。”
  陈挽峥心里不是滋味,转走另一条路。
  身后追来的岳临漳拉着他小跑,跑进树后,用力抱住他,却是一句话不说。
  陈挽峥头抵着他胸口:“我有点难过。”
  “我知道。”
  “岳临漳。”他很少这么认真的喊他全名,“你是同性恋吗?”
  “以前不知道,现在我也不是特别确定,但我能回答你的是,没遇到你之前,我也从来没有找一个女人结婚生子的打算,我结不结婚,跟遇到你无关,不要总把所有事往身上揽。”
  他还是更喜欢那个肆意、洒脱的陈挽峥。
  陈挽峥暗暗松气,但凡岳临漳犹豫一秒,或是回答不是,陈挽峥将回跟他回到暧昧之外,保持安全距离。
  葬礼定在两天后,阿婆的葬礼按天主教规操办,阿婆的教友们不远百里包车过来送她最后一程。
  菊花在穿堂风里轻晃,圣水洒过灵柩,陈挽峥望着神父胸前的银十字架,想起爷爷临终前手里握着的是姑奶奶留下的手串,爷爷当时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他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圣经声绕着老人遗体,叹息声一阵高过一阵,他们在叹:“独身到老,死了连捧骨灰的人都没有……”
  神父像是智者,回道:“你们听,山雀在唱晚祷歌,她的骨灰若撒在野地里,说不定明年会开出漫山的蒲公英,那才是真正的子孙满堂。”
  葬礼中午结束,下午拆了棚子,各家拿回自己家的锅碗椅凳,留下清洗地面的湿漉,一切归于尘土。
  深夜的露水浸透青砖,陈挽峥赤脚爬上墙头,坏情绪又来了,时不时出来骚扰他。
  “知道你睡不着。” 岳临漳的声音突然从墙根传来,向他伸手:“带你去个地方。”
  陈挽峥垂眸望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夜风卷着香味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他笑了:“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