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鸟 第40节
  昨天夜里,我一直在李怀舟家,没出过门。
  你们想确认不在场证明的话,去查查街上的监控就行。
  嗯?我的心情吗?
  ……
  虽说死者为大,但我觉得,李怀舟和宋成浩都死有余辜。
  陈幼宜如果知道他们的死讯,应该会开心吧。
  第27章 姜柔
  姜柔的自述·三
  好了。
  面对警官的自述到此结束。
  纵观整起事件的来因去果,你一定产生了很多疑惑。
  陈幼宜不是去世了吗?怎么能出现在我的日常中,像没事人一样与我对话?
  我对李怀舟的怀疑与日俱增,为什么非要涉险去地下室,而不是逃到安全的地方报警?
  李怀舟死后,我到底记不记得清,自己捅了他几刀?
  我告诉李怀舟,自己被姨父家暴多年,为什么面对警察,我却声称宋成浩是陈幼宜的姨父、遭受家暴的是陈幼宜?
  这两个天差地别的故事,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
  想知道吗?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出生在江城的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爸妈希望我温顺讨喜,所以给我取名叫“姜柔”。
  老实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他们的期许相去甚远。
  我和“柔”这个字,搭不着边。
  早在上小学时,我就发觉,自己跟男生更像。
  我不喜欢给洋娃娃换裙子,不喜欢呼朋唤友玩过家家,平时最大的兴趣,是看科普杂志和组装玩具赛车。
  从性格上来看,我更是与传统意义上乖巧柔婉的女性格格不入。
  我不爱说话,厌烦社交,从来不会撒娇示弱,无论做什么事,都习惯独立完成。
  这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交不到朋友,爸妈苦口婆心劝了无数次,让我“像个女孩”。
  我想不明白。
  难道“女孩”只意味着穿长裙扎辫子、对人永远文静乖巧么?
  这种被爸妈耳提面命的日子已足够叫人心烦,更倒霉的是,我家隔壁住了个堪称典范的乖乖女,陈幼宜。
  陈幼宜和我一样是教职工子女,我们同年出生,彼此却大相径庭。
  我穿不惯裙子,陈幼宜最爱买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长裙;我性格沉闷被叫书呆子,陈幼宜人缘很好,身边不缺朋友;我的兴趣集中在科技、逻辑推理和悬疑小说,陈幼宜则会趁闲暇时间学习钢琴和素描。
  总体而言,她是所有家长都中意的小孩。
  顺理成章地,在爸妈日日夜夜“你看看人家陈幼宜”的训诫下,我把她看作头号竞争对手。
  对我,陈幼宜也不算亲近。
  我的成绩雷打不动年级第一,她父母每次见我,都要同样说上一嘴,“你看看人家姜柔”。
  见面了微笑致意,背地里谁也不服谁,我觉得她像任人揉捏的面团,她认为我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然而奇异的是,当我春游独自一人走在队伍最末尾,陈幼宜会刻意放慢脚步,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时听见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我也要把对方怼到脸红脖子粗,让那人再说不出一句话。
  反正我的人缘已经够差,不像陈幼宜那么好脾气。
  维持着这样微妙的关系,我们上了江城最好的高中,在同一个班里。
  高一时,陈幼宜的爸妈出了车祸,被一辆大货车迎面撞上,双双离世。
  ——很熟悉的故事,对不对?
  那场事故发生后,父母带我出席了葬礼。
  大人们告诉我,陈幼宜没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姨妈愿意收养她。她的姨妈姨父没有孩子,想必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在葬礼上,我看见陈幼宜的眼泪。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虽然总觉得她脆弱又没主见,但在此之前,我从没看陈幼宜哭过。
  她甚至能顶着一对通红的眼眶,一边操办葬礼,一边去安慰其他人。
  我干了一件肉麻的事。
  葬礼结束后,我拥抱了陈幼宜。
  那个动作近乎本能,连我自己也没来得及反应,说实话,等回过神,我觉得有点丢脸。
  总之,从那天以后,我和陈幼宜渐渐熟悉起来。
  我向她分享我的推理小说,她把一边的耳机递给我,介绍谁是巴赫谁是李斯特,当然也有些通俗的流行歌曲,出乎意料地,它们比我想象中有趣。
  她还带我去看了校门外的流浪猫。
  对于动物和小孩子,我从小到大敬而远之,陈幼宜完全相反,她最擅长与这两者打交道。
  喂猫时,她对我絮絮叨叨。
  说什么“不能把猫粮随意洒在地上”,“猫咪在冬天又冷又饿,很容易死掉”,“聪明的猫可以听懂人讲话”……
  都是我从不知道、也从不在意的事情。
  和陈幼宜在一起,我居然不觉得无聊。
  高二的暑假,我发现了陈幼宜的不对劲。
  天气闷热得像蒸笼,她却穿着长袖校服,我好奇询问,她含糊其辞。
  于是我觉察到异样。
  陈幼宜拗不过我,坦言相告,她在被姨父家暴。
  掀开她袖口,我看见一道触目惊心的青紫掐痕。
  这是个让人绝望的死胡同。
  她和姨妈住在姨父家,一旦报警或离婚,两人生计堪忧,还将受到姨父的报复和纠缠;如果继续维持当下的生活,等待陈幼宜的,是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
  “没事的,不用担心。”
  她反过来安慰我:“我尽量避开他就好。我和姨妈约定了,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就带她离婚搬出去住。”
  那天我们聊了许多,说起应对她姨父的办法,长大以后的志向,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话题进行到最后,我犹豫着告诉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更像男生。
  陈幼宜惊讶问我:“为什么?”
  “我很奇怪。我不温柔也不感性,对八卦、言情小说、美妆和护肤品都不感兴趣。”
  我回答:“我不想做饭,讨厌和小孩打交道,不会照顾人,喜欢恐怖悬疑电影……”
  这些都与大众印象中的“女人”背道而驰。
  陈幼宜听完却笑了:“谁说女生一定要温柔感性、喜欢小孩、擅长照顾别人?”
  一直都是这样的。
  电视剧里,男主人公追求金钱和力量,女主人公则向往他的爱。
  男人们为了争夺权力而大打出手,女人们争风吃醋互扯头花。
  每部作品里一定会出现的画面,是丈夫们坐在酒桌高谈阔论,妻子身穿围裙忙里忙外,连上桌的镜头都少得可怜。
  上述每一点,我都不喜欢。
  遗憾的是,这就是大众对女人的定义,温柔贤惠,敏感脆弱,永远是男人的附属品。
  连我们的姓名也是如此,“柔”、“幼”、“美”、“静”、“雅”……
  而男性,能得到“浩”、“勇”、“强”、“伟”之类的期许。
  我不想成为谁的附庸,不想除了爱情什么也不在乎,不想像电影女主角一样,沦为被男人保护在背后、一碰就碎的花瓶。
  陈幼宜听我说完,望着我的眼睛问:“你觉得我软弱吗?”
  我竟然答不上来。
  平心而论,陈幼宜在各种意义上符合我对“女性”的认知,白皙瘦弱,乖巧懂礼,喜欢可爱的小饰品,偶尔和朋友们讨论好看的男明星。
  可她软弱吗?
  我见过陈幼宜跑八百米摔倒的样子,膝盖被磨得血肉模糊,她硬撑着站起来,一滴眼泪没掉。
  我见过陈幼宜立在父母灵堂里的样子,穿了一身白,像风一吹就会消散的雾气。我记得她低头擦眼泪,等她昂起脖颈,又成了轻车熟路招待客人的乖乖女。
  我还见过陈幼宜被家暴后的样子,她用安抚的语气对我说,没事的,不用担心。
  “男人的体能天生比我们强,在以体力劳动为主的旧时代,才有那么多人遵循男主外女主内。”
  陈幼宜说:“但没谁规定过,我们生来就要会做饭和照顾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拒绝下厨,为什么不可以打电动看足球赛?我没听说这是男人才有的特权。”
  当时的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唯一牢牢印在脑子里的,是她那双一瞬不瞬看向我的眼睛。
  陈幼宜对我说:“你不奇怪。作为女生,你的性格、你的爱好、你的一切都很好。”
  这段话,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忘掉。
  后来我们高中毕业,陈幼宜报了师范,我考上江城大学,攻读心理学。
  之所以选择这门专业,一方面是感兴趣,另一方面,陈幼宜长期遭受家庭暴力,有了轻微的应激反应,不敢接触陌生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