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鸟 第16节
  他耐心地等。
  漫长的寂静里,姜柔“咦”了声。
  她没逃跑,也没继续翻找,只把白猫挂坠塞回原处,将外套放在一边。
  脚步又响了。
  随即是椅子被拖动的吱呀声。
  李怀舟的双眼悄然撑开一条缝——
  姜柔坐在桌边,竟像要趴着睡觉。
  她在想什么?
  时钟上的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姜柔始终没别的动静,呼吸渐趋平稳。
  她睡着了。
  ——对于白猫挂坠,姜柔完全没放在心上,把它看作了再普通不过的饰物。
  真乖。
  李怀舟愉悦地笑。
  这是最好的结果,意味着天真、愚蠢、容易掌控。
  一个单纯的女大学生。
  许是发烧,李怀舟今夜格外疲惫,守了半小时后,睡意像浸水的棉被死死压上身体。
  他最终闭了眼睛。
  这一觉李怀舟睡得不踏实。
  梦境破碎,时而是死去的女人们一动不动盯着他看,时而是童年时期父母争执互殴的片段,最后所有画面坍缩成旋转的鸟笼,李怀舟见到姜柔。
  她化作一只鸟,被困在狭小的笼子里头,左冲右撞不得出路,不断用翅羽拍打铁栏,迸出殷红血珠。
  鸟儿以为能依靠他冲出罗网,静悄悄望着他,用惯常的、无辜的眼神。
  而李怀舟抓住它的翅膀。
  触碰,紧握,拧断。
  指节收拢,骨骼迸裂,温热的血浆溅上眼睑。
  在他漠然的凝视下,遍地羽毛化作人类的血肉与断肢。
  李怀舟猛然醒来。
  窗帘没完全遮住太阳,他被日光照得眯起眼,还没从梦里回神,耳边传来姜柔的声音:“昨晚睡得还好吗?”
  李怀舟抬头。
  他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盖了床厚重的被子,姜柔坐在茶几另一边。
  她神色尴尬,吞吞吐吐:“昨天晚上你突然睡着了,我本来想回学校的,但想到下地铁后说的那些话……”
  哪些话?
  大脑持续的钝痛中,李怀舟想起自己昨夜半真半假的警示——也许连环杀人魔住在这个街区。
  难怪她没离开。
  原来是被吓到了。
  “我是趴在桌子上睡的。”
  姜柔不太好意思:“你不介意吧?”
  “没事。”
  李怀舟扯出个虚伪的笑:“谢谢你昨晚照顾我。”
  “不用。”
  姜柔也笑起来:“你快去洗漱吧,脸上还要擦药。今天好点了吗?有没有发烧?”
  李怀舟:“没事。”
  他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起身穿上外套,佯装不经意地,把手探入口袋。
  就当作,和里面的白猫挂坠、也和死去的第三个女人打招呼。
  李怀舟走进洗手间,关紧门。
  他看向镜子里的男人。
  昨晚他过得浑浑噩噩,此刻双眼通红,眼下尽是病态淡青,左颊肿胀高耸,像苍白的水鬼。
  掌心被冷汗浸透,食指痉挛了两下,隐约残留有鸟儿翅骨碎裂的触感。
  那个梦——
  满地断肢的景象重回脑海,李怀舟握紧右掌,再缓缓松开。
  直到这时,在姜柔视野之外,他终于允许自己露出森森笑意。
  *
  昨天折腾得够呛,李怀舟一觉醒来仍是头疼,擦完消肿化瘀的软膏,又喝了杯感冒药。
  姜柔看他一口咽下,忍不住问:“你不怕苦吗?”
  “这个不算苦。”
  李怀舟抽了张纸巾,把唇边水渍擦拭干净:“你很讨厌喝药?”
  “没人喜欢吧。”
  姜柔满脸抗拒:“我从小就害怕这玩意儿,为了逃避喝药,和我爸妈斗智斗勇,什么花招都耍过,藏在花盆,倒进卫生间……”
  她说着,音量弱了下去。
  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消退大半,姜柔轻声道:“后来他们去世,没人管我,我就更不想吃药了。”
  李怀舟一愣。
  他从不涉足别人的私生活,在两人认识这么多天后,才提出第一个打破界限的问题:“你爸妈过世了?”
  “车祸,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姜柔说:“放心,我后来住在姨妈家了,不至于无家可归。”
  潜台词是,不用为她难过。
  李怀舟的目光晦暗不明。
  “你爸妈呢?”姜柔问,“没和你一起住?”
  她用了漫不经意的口吻。
  姜柔也向社交距离的边界迈出一步。
  无人应答,客厅里只余下滴答滴答的轻响,源于墙上悬挂的老式时钟。
  半晌,姜柔听见李怀舟的答案:“也过世了。”
  她惊讶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怎么会……”
  李怀舟注视她的神色,有几秒静默。
  “忘记是我几岁,在高中。”
  他冷静得多:“我妈一刀刺进我爸的心脏,然后自杀在同一个地方。第二天,我路过他们房间,看见从门缝里渗出来的血。”
  这是整条街人尽皆知的事,没必要瞒。
  李怀舟不觉得父母的死有什么,开口时,带了戏弄的恶意。
  他不害怕血腥恐怖的场面,但姜柔不一样。
  仅仅因为这随口的几句话,她忐忑不安绷紧身体,朝走廊飞快瞥去一眼,被吓得不轻。
  这让李怀舟觉得好笑。
  再说,女人就吃这一套不是么?
  神秘的、身世多舛的、拥有悲惨过去的男人,对她们最有吸引力。
  李怀舟:“被吓到了?”
  “有点儿。”
  姜柔往他身边靠近了些,斟酌好一阵子,耳语般问:“是在这栋房子里吗?”
  “嗯。”
  他好整以暇,欣赏姜柔的表情越来越复杂,片刻后,她问:“高中后,你就一个人生活?”
  李怀舟点头。
  他听姜柔说:“那一定很难熬……”
  外人往往对包含爱恨纠葛的猎奇凶杀案更感兴趣,李怀舟没料到,她在意的是这个。
  他摸不准该如何回应。
  “……没。”
  一个艰涩的音节从喉咙里溢出来。
  李怀舟仰躺在靠枕上注视她,凌乱发丝下,是双晦涩的眼睛。
  多余的话,他不懂怎样去说。
  “这样一想,从某些方面来看,我们挺像的。”
  姜柔坐上沙发,放任身体陷入一片柔软:“难怪这么合得来。”
  谈话进行到这儿,李怀舟也问出藏在心底的疑惑:“你呢?”
  “什么?”
  “你,”他说,“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