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生活用品不多,但基本都是眼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拙泉山居转移到的这里。衣柜旁立了半面亚克力鞋墙,目前还空着,不久以后就会装满,大概率还放不下,因为那个人对鞋的癖好是既爱新鲜又恋旧,只会越买越多还不乐意丢。
  有空调,有浴室,有阳台,有书桌,条件确实不错,难怪他愿意住。
  许清源把伞放到书桌上,手指抚过桌沿,漫无目的地环顾这间屋子,一遍又一遍。
  烦雨暂歇,水汽依旧团攒着。
  前一批旧资产终于被载走,池昉身上的一次性雨衣被勾坏得差不多,索性扯烂了脱下来,开了瓶矿泉水边擦汗边喝。
  “又变闷了,这天气真是来回跳,降温都降不痛快。”他抱怨地嘟哝。
  老出纳掏出镜布擦拭眼镜:“先头凉快几天尝尝甜头而已,哪那么容易就过上舒爽日子。才刚入秋,还得好一顿折腾呢,等到热得烦了厌了,凉秋才真正地来,那时候开的桂花可香嘞!”
  “可惜秋天很短,香也就香那么一阵,一入冬立刻散完了。”
  “没了桂花有梅花,各有各的香法,四季不缺好东西,熬一熬自然等得到。”
  老一辈人说话总是哲理味浓,池昉笑道:“遇上我这样没耐心的人,桂花梅花还没开我已经给忘了。”
  “那是你本来就不爱桂梅而已,遇上你喜欢的,再折腾都愿意等。”
  池昉想,他哪一种花都不爱,每朵花都会有凋谢的一天,碾入尘泥之时,谁还会多余去想它曾经盛开时的姿态?
  稍作整理便到了下班时间,池老师去洗了洗手,打了两遍肥皂依旧去不掉家具的铁锈味。他只好作罢,摸出手机查看未读消息,许清源在半小时前有留言。
  「给你送了把伞,放在宿舍桌子上,你回来我们谈谈」
  手指神经性地颤了颤。
  他知道了。
  如此平实的一句话,对方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发送的,池昉居然都能猜得到。
  天如洇晕的旧纸,灰沉而褪色,果然风雨未散,正欲卷土重来。
  傍晚回到拙泉山居,推门进院子,许清源在廊下喂金毛。他坐在一张矮竹凳上,面朝里侧,只余一个宽阔的背映入眼帘。池昉叫了他一声,那个人没有回头,伸手抚了抚宝宝的头颈,说道,先吃饭吧。
  池昉知道,这句不是对狗说的。
  许清源给他留了吃晚饭的时间,将员工餐提前了,他的理由是雨天店里冷清,没事的话大家都可以早点回家。
  蔡海生他们求之不得,活少还能早下班,又是摸鱼赚钱的一天。几人饭桌上也没似往常般话密,都想吃完饭收拾收拾就直接奔家里去,唯独池老师的筷子欲伸未伸,夹哪盘菜都食之无味。
  平日里他有多想跟许清源两个人单独相处,此刻就有多不想其他人离开。连死刑犯在享用最后的晚餐时,都会出于人道主义不被告知行刑时间,可池昉却在边吃边守倒计时,苦着一张脸嚼饭粒,越嚼越后背冷飕飕的。
  再怎么拖延,他也无法留住那一颗颗似箭的归心。饭毕,擦完桌椅,厨房垃圾袋都扎放到了门口,池昉在前厅里磨啊磨,磨到最后一个马霏霏跟他说完拜拜出门去,池老师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彻底没了底气。
  许清源关上了大门,回过身的时候终于看了池昉一眼:“去你房间。”
  “阿源,我……”
  “去房间说。”他简洁地打断。
  池昉觑了眼角落的监控,腹内长叹一声,闷头跟了上去。
  房门打开,还没有按下亮灯的开关,池老师反手关上门,先一步从背后抱住了许清源。
  在一片昏暗中,他贴着那副温热的肩背,示弱地低语道:“阿源,别生我的气。”
  论审时度势,池昉历练已久,论做小服低,他愿意为了许清源额外学习。或许这场早已被预见的争吵在所难免,但当狂风乱浪真的来袭之时,池昉还是想竭力平息那个人的失望。
  许清源任由他圈抱着,片刻的沉默后,问道:“你能不搬走吗?”
  “我也想啊,可是村长怕影响你做生意,要求我十月份必须回去。”
  “所以你早就接受了这个要求,却一直没有告诉我。”
  是告诉,不是商量,池昉连告知都不肯施与,又谈何征求他的意见。
  许清源的双手握住那人的手腕,然后略微使力,把那双手臂从自己身上拿下来。他转过身,按亮了房间里的灯,倏然亮起的光线令池昉应激地闭了闭眼睛。
  适应了一两秒,他抬起眼睫,对面的许清源一直注视着他。
  审读的眼神有些不适。
  “……我是没想好怎么说,但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等到拖不下去的时候,或者是,趁我高兴的时候,比如答应我去旅游?”
  “……”池昉哑口无言。
  有时候他与许清源之间的默契就像一面镜子,把两个人的心思照得太明亮。暧昧时固然情意绵绵,话不用点透就各自了然,但当矛盾发生时,这份默契反遭嫌憎,因为它太清晰明了,使得说谎的勇气都折损三分。
  “我期待和你一起旅游的,不是单纯为了哄你开心。”
  “是么,如果我没有感觉错,你一开始并不想答应。”
  许清源真是一点空子都不给他钻。
  池昉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不是主观上不想答应,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你不是也明白的吗,拙泉山居打碎只盘子村长都能知道,我和你一起去旅游大家会怎么猜?”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关系好。”
  “是,关系好,好到你连生意都不顾和我一起出去玩,好到即使宿舍挑不出错我却不肯回村委去住,很快,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好得过分了。”
  “去旅游就是有问题,留在拙泉山居就是过分,池昉,不是别人会胡思乱想,是你在心虚而已。”
  “我本来就心里有鬼,为什么不能心虚?”池昉不怒反笑,“难道你以为两个男人谈恋爱可以光明正大?真的任由村子里面传开了,丽芬阿姨会让她卫生院的女儿给你开两副中药你信不信?”
  把实话摊开来说,总是刺耳又伤人。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是公之于众,村子里的人只会觉得他们“有病”。
  许清源的眼神颤了一下:“你认为别人有那样的想法是正常的,他们的眼光更重要?”
  他脸上的表情让池昉的心蓦然酸软。
  “阿源,别钻牛角尖好吗,人是群居动物,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有时候做一些取舍,回避不必要的麻烦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的恒心劝导许清源,只语调和缓着:“其实就算我搬走了,我们还是可以和现在一样。傍晚我来找你遛狗,或者去文化礼堂打球,周末我就来拙泉山居陪你,除了睡觉的地方换了,其他都不会变的。哦对,还有旅游的事情,我不是也都计划好了么,一前一后分开走,不会引人怀疑的。”
  池老师思虑周详,尽可能在应付旁人和劝哄许清源之间做好平衡。或许是因为他们热恋不久,池昉仍然兴致未减,不然按照他怕麻烦的程度,但凡对方不够懂事,有可能影响到工作生活的话,他只会烦躁地和那人迅速切割。
  “你所谓的取舍,就是舍掉拙泉山居,听从村长的安排。怪不得这段时间总说忙,午休也不回来,原来是在打定主意让我适应……”
  之前感觉异样的细节都顺利地串联到了一起。许清源的目光逐渐冷峻,道:“如果我不同意呢,我不让你搬走,你又会怎么取舍,接下来选择舍掉我吗?”
  “……你什么意思啊,”被逼问的池昉局促又错愕,“你现在是在拿分手威胁我?”
  用理性的角度去思考,池昉不算做错,顶多是“善意的谎言”,而且最终他无法避免对许清源摊牌,总会有据实以告的一天。之所以再三拖延,只是想让对方更好地接受,他也是被迫搬走的,纯属不得已而为之,难道要为了这点事去抗争狭隘的现实,岂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那个人明明能够解读池昉的心思,但他就是拒绝接受正确逻辑,偏把自己作为砝码放上抉择的天平。池昉有预计到许清源的抵触情绪会很强烈,但他没想到他那温柔明理的男朋友,在感情上居然如此不成熟。
  “许清源,分手这种话不能随便说,我给你机会你给我收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方滞了滞,“好吧,是我说错了,不应该这么表达。”
  动不动说分手的结果,就是有一天真的会分手,看来许清源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教训,毕竟他都进出民政局两回了。池昉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
  “但这不代表我妥协了,我不会同意你搬走。”这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居然还在固执己见。
  池昉直接怼他:“村长来了你也这么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