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许是你一心向佛,”钟离棠道,“才令莲子起死回生。”
  闻言,净心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虔诚地道了声“阿弥陀佛”。
  然后抬眸,笑望着钟离棠。
  相识多年的两人对视,自有一股他人融不进的、和谐默契的氛围。
  “嗷呜!”
  小龙崽忽然叫了一声。
  钟离棠与净心皆转头看向他。
  小龙崽眨了眨眼睛,抱着尾巴满脸无辜,仿佛只是随口那么一叫。
  -
  “劳烦你给他看看。”钟离棠听不懂兽语,只能靠猜,“许是难受了。”
  净心轻轻颔首,手一抬,虚落在小龙崽的头上,释出一股灵力检查。
  陌生的力量侵入体内,令小龙崽顿生不安,当即身子扭动几下,从洛如珩的双臂挣出,扑进一旁的钟离棠怀里。
  净心看钟离棠没有丢开小龙崽,反而任他窝在怀里,心里不禁讶异,要知道,他这位好友,向来是不喜与人肢体接触的……
  “翅骨碎得厉害,得理理再接……断角想要重新长出来,怕是得等化形重塑了,届时只需数年,便能自然长好。”
  数年?
  钟离棠垂眸,望着怀中犹戒备地盯着净心的小龙崽。
  心叹,以他这病弱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日?
  “等你的犄角长好,若是……”钟离棠想说什么,又咽下,默了一瞬,轻声道,“我便予你自由。”
  谁知,小龙崽听了,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那厢,净心诊完,收回灵力,对钟离棠道:“此外,这小兽体内的生气太少,几乎不像活物,可能受过什么摄魂掠气的术法……不过问题不大,日后多进食些新鲜灵物,便能慢慢补回来。”
  书里,没细说小龙崽这具分i身是怎么弄的,钟离棠猜测应是谢重渊用异界手段做的傀儡身,非自然生灵,生气少不足为奇,便默默记下医嘱。
  然后,净心施法为小龙崽接了骨,打磨了断角的残根,方才去院子西北角的药寮,不过片刻,便炮制出一盆能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浴。
  “嗷呜!”
  喷火小龙崽拒绝泡水,手脚并用地往钟离棠肩上爬,完好的右犄角,角尖儿意外擦过钟离棠的耳朵。
  只见那小巧晶莹的地方,抖了抖,很快泛起了一层薄红。
  看得小龙崽一愣。
  手脚竟不觉间松了,嘭的一声,掉进木盆里,身子脑袋都泡在药浴里,只剩双眼睛露出水面,一直呆呆地瞅着钟离棠。
  钟离棠不知他态度骤变的原因,但愿意泡药浴总是好的,想了想,便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夸道:“乖。”
  小龙崽吐水泡:“咕噜咕噜……”
  -
  热腾腾的药浴很催眠,没一会儿,小龙崽就哈欠连天,睡着了。
  净心邀钟离棠进书房说话。
  进了书房,两人落座。
  “阿棠,可否让我给你看看?”
  面对一脸担忧与恳求的好友,钟离棠说不出拒绝的话,便伸出右手。
  伤口溢出的血,已渗透纱布。
  净心小心解开后,看着钟离棠渡劫期修士身体的伤口,明明用过上好的灵药,却不见愈合迹象时,才意识到他的情况或许比传言更严重,当下变了脸色,把灵力探入好友的体内。
  火毒炽盛,正不胜邪,深入经脉,内传脏腑,侵蚀灵根与元神。
  照这样下去……
  净心喃喃:“你会死的。”
  没了修为,不碍寿数,他的好友尚能活很久很久。但这毒不解,或许百年或许十年,好友恐怕就会仙逝。
  “蜉蝣朝生暮死,我活至今日,死亦何惧。”钟离棠大约是已经死过了一回,情绪很平静,还有闲情用完好的左手,从棋笥执棋,自己与自己对弈。
  不过片刻,黑车呈合围之势,白子被逼至绝境,随时可能全军覆没。
  净心见状,执起一枚白子,打入黑子腹地,一瞬间,迷雾散去,白子绝处逢生:“以前,你历练受过大大小小无数次伤,我都能医好,这次也一定能。阿棠,不妨再信我一回?”
  所以,前世他阅遍古籍,只求为好友寻求一线生机,可惜却在寻找药材的途中迷失,从此杳无音信。
  若说有愧,除了谢重渊,钟离棠此生最愧对的,就是这位好友了。
  “我相信你。”钟离棠知道阻止不了,便与他约定,“若有朝一日,你琢磨出了方子,寻药前定要去凌霄宗见我一面,亲自把好消息告予我。”
  净心郑重应道:“好。”
  -
  尔后,净心去药寮为钟离棠做合适的手伤膏,一时半刻好不了。
  钟离棠便出了书房,看小龙崽还未醒,就想出去走走。
  余光不慎瞥见神情低落的洛如珩,他忽然想起书房敞着窗子,他们方才也不是在谈什么绝密,故而净心未设置隔音结界,洛如珩怕是全听见了。
  “陪我走走吧。”钟离棠叹道。
  洛如珩鼻音浓重地道了声“是”。
  自钟离仙尊名声鹊起后,入凌霄宗的弟子,尤其是习剑的,十有八九都是仰慕仙尊而来,他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叫他知晓,已失了修为的仙尊,不久可能会死,实在难以接受。
  迎着冬日难得的好阳光,慢悠悠地经过一座座佛殿、宝塔,与路过的和尚沙弥颔首,听一声“阿弥陀佛”。
  沉默了许久的钟离棠才开口,没有宽慰年轻的后辈,反而请教他:“不知如珩是怎样饲养那枣红灵马的?”
  洛如珩被问的一愣,再顾不上伤感,绞尽脑汁地回答:“呃,给它吃草,偶尔也给块糖……哦,我还在芥子里给它建了马厩,闲时还会雇小师弟给它梳毛,不是,我是说我梳……”
  这说得什么跟什么啊!洛如珩绝望:“小师叔若是想了解如何饲养灵兽,回头我还是给您买些书吧。”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经验,灵马是族里养大调i教好赠予的,乖巧又温顺,平日并不令洛如珩费心。
  钟离棠:“顺便再买些话本。”
  洛如珩瞳孔剧震,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天大秘密。
  原来仙尊也会看话本的么。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处位置偏僻的功德堂,堂内供奉了许多牌位。
  既有籍籍无名的凡夫俗子,也有名噪一时的天之骄子,乃至修士。无论他们生前是风光还是落魄,死后都烟消云散,只剩一张牌位在这堂内静默着,直至被彻底遗忘。
  洛如珩若有所悟,又不免伤感时,就看到钟离棠从值守的小沙弥手中接过三炷香,上在一木质牌位前。
  牌位上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谢馥雪。
  许是历经了许多岁月,木牌位瞧着很陈旧。逝者名讳应是用剑刻写,直接犹残留着一丝潇洒不羁的剑意。
  而不管字迹,还是剑意都很熟悉,一如凌霄宗大殿匾额上的刻字。
  洛如珩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莫非是师叔祖的故人?”
  他口中的师叔祖,是凌霄宗的前任宗主,也是钟离棠已飞升的师尊。
  “不,是我的母亲。”钟离棠没有隐瞒,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
  大师侄问了,他便说了。
  上完香。
  钟离棠便打算回去。
  洛如珩借口有事留下,等他走远了,才急匆匆地去找小沙弥询问:“那牌位是何时供奉的?”
  小沙弥年岁小不知道,好在堂内有记录可查,一看约是千年前。
  “千年前啊……”
  -
  钟离棠回到禅院时。
  净心正巧做好了手伤膏,从药寮出来:“阿棠,我来为你上药吧。”
  钟离棠点了点头,与他又进了书房坐下,再次解开纱布,露出伤手。
  伤口溢出的血又凝固了,净心仔细清理干净了,才用灵力蘸一点淡绿的药膏,轻轻地均匀抹在伤口处。
  药膏清凉,不过转瞬,钟离棠就感受到掌心伤口处的灼疼有所缓解。
  “药效不错。”钟离棠赞道。
  净心弯了弯眼,为他重新包扎好伤手:“一天两次,三五天足以痊愈。”
  然后抬眸,疑惑的目光落到钟离棠的脖颈——手上的伤一看就是剑伤,颈上又是被什么东西伤到了呢?
  他伸手,指尖探向钟离棠的颈间,几乎是刚触到肌肤,钟离棠就后仰了一下,眉头蹙起,薄唇紧抿,一副不适的样子。
  净心的手不由地在空中僵了僵,才缩回去: “怪我不小心。”
  钟离棠:“颈上是小伤,稍后我自己抹药即可。”
  “你手有伤不方便,还是我用灵力来……”
  净心话没说完,便见钟离棠忽然站起,左手从棋盘上捏起一枚白子,快步走到窗边。
  窗外,一棵树的枝梢上停着只圆滚滚的麻雀,正低头用喙梳理羽毛。
  完全没有察觉,在它的身后,有一头刚伤好睡醒的小兽在悄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