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37节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走向殿中那张早布置妥当的食案。
  祝无执步履从容走来,一身月白常服,比平日多了几分清雅温润。
  他目光扫过温幸妤沉静的侧脸,在她对面安然落座。
  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菜肴。清炖蟹粉狮子头、玉带虾仁、鹅油酥卷、并几样时鲜小蔬,汤是碧绿的莼菜羹,盛在青玉碗中,色泽清雅。
  食案上,银箸玉匙,悄然无声。
  祝无执亲手舀了一小勺碧莹莹的莼菜羹,放入温幸妤面前的小碗中,动作自然熟稔,仿佛寻常夫妻。
  “莼菜清嫩爽口,你尝尝。”
  温幸妤嗯了一声,拿起玉匙,轻轻拨弄着碗中嫩叶,并未立刻入口。
  殿内一时只闻细微的碗箸轻碰之声。
  祝无执慢条斯理地用了些菜肴,目光落在温幸妤身上,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方才见雀娘出宫,你们姊妹叙话,可还欢畅?”
  温幸妤执匙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祝无执俊美温和的面容上。
  他目光含笑,带着询问的关切,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们姊妹情谊。
  虚伪。
  她心中浮现这两个字。
  殿内熏炉的香气弥漫,莫名叫人觉得沉闷烦腻。
  温幸妤捏着勺柄的手紧了紧,忍了又忍,才强压下把眼前这碗汤泼他脸上的冲动。
  雀娘刚找过她,临去时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恳求,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是惹怒了祝无执,他定会对徐长业的仕途出手打压。
  沉默蔓延。
  窗外天光明亮,于屋内投下光影,缓缓移动。
  祝无执也不催促,指尖轻轻搭在银箸上,耐心等待。
  良久,温幸妤搁下了汤匙。
  她的确做不到拒绝唯一亲人的祈求。
  那是她念了十几年的妹妹。
  她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
  她安慰自己,反正也逃不出皇宫,只是对祝无执改改态度,又不是要命的事。
  那么多痛苦都捱过去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她顿了顿,直视着祝无执乌沉的眼眸,开口道:“您打算给子由安排个什么职位?”
  话音落下的瞬间,祝无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面色如常,眼底深处浮现极淡的满意。
  “徐卿文采斐然,策论亦有见地,是难得的俊才。”
  祝无执声音平缓,“我观其性情沉稳内敛,勤勉务实,适合做些文字功夫。”
  他略作停顿,望着温幸妤沉静的脸,继续道:“集贤院如今正缺人手校理典籍,编纂新书。此职虽非显要,却近在禁中,是磨砺心性、增长见闻之地。”
  他细细给温幸妤剖析,似乎真在替温雀夫妻细细打算,“徐卿初入仕途,根基尚浅,在此处潜心几年,于学问、于仕途,大有裨益。”
  “况且……”
  祝无执目光在温幸妤脸上逡巡,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语气温煦:“集贤院离内廷也近些,往来探望总归是方便许多,雀娘能常入宫陪你叙话。”
  温幸妤心中默念着这个官职。
  她祝无执身边待了多年,在皇宫待得亦日子不算短,故而对前朝官职有几分了解。
  集贤校理乃正六品京官,清贵是清贵,却实实在在是个需要坐冷板凳的闲散差事。
  校理典籍,编纂新书。
  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沾不到丁点实权。
  祝无执没让徐长业离京,看似是近在禁中的恩宠,实则是掌控。
  徐长业的前程,如同系在风筝线上的纸鸢,线轴就牢牢攥在祝无执手中。
  这风筝飞得高不高,端看温幸妤是否和能他冰释前嫌。
  温幸妤觉得内心闷堵,呼吸不畅。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碗半凉的莼菜羹上,眸底是深深的无力和愤恨。
  说实在的,她很想怒骂他伪君子,想不管任何人任何事。可她做不到不顾自己的亲妹妹。
  她若不管不顾发泄了情绪,惹恼了祝无执,保不齐他盛怒之下,会对雀娘和徐长业做出什么事来。
  为了雀娘,她终究要违背本心,委曲求全。
  “陛下思虑周全,集贤院清贵之地,确是个好去处。”
  祝无执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心底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抛之脑后。
  温幸妤夹一块鹅油酥卷,放入祝无执眼前的青瓷碟中,看着他扯出个浅笑:“用饭吧。”
  说罢,她垂下眼,夹了菜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
  很奇怪,明明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珍馐,此刻却觉得滋味莫名,如同嚼蜡。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柔和的脸,被朝政扰烦的情绪,登时好了不少。
  他温声劝温幸妤多用些,而后夹起她夹来的鹅油酥卷,慢条斯理吃完。
  其实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但只要是她给的,他就心生喜爱。
  *
  从那天后,温幸妤和祝无执的相处平和了许多。
  虽然温幸妤大多数时候都淡淡的,但不会再横眉冷对,也不会抗拒他的拥抱触碰。
  祝无执为了讨她关心,在仁明殿旁修了一座大花房。里面四季如春,种着各式各样名贵的花,有专门的花匠培育照料。
  很可惜,温幸妤对此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只会偶尔去看一眼。
  祝无执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她只笑了笑,回了句“过去为了谋生才制香,现在吃穿不愁,自然也没有养花看花的心思”。
  那天下午,祝无执站在花房里,鼻尖萦绕着馥郁的香气,心情却很失落沮丧。
  他以为她喜欢制香,喜欢花。
  没曾想只是他自作多情。
  *
  暮春时节,细雨绵绵。
  拱垂殿灯火荧煌,
  祝无执靠在椅背上,脸色阴沉。角落静侍的宫人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案上奏章堆叠如山,他面前摊开一本,上面写着“宗庙承祧”,“国本空虚”之类的字眼。
  身为皇帝,即将二十七,却还未有子嗣。
  别说子嗣,立朝多年,除了温幸妤这个出身低微的婕妤,祝无执没有再册封任何女子。
  朝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少人上书劝谏,都被祝无执搁置一旁,理都不理。
  如今年岁渐长,上书的人越来越多,今晨甚至有老臣以命相要挟,劝祝无执充盈后宫,早日绵延子嗣。
  那老臣情绪激动,小跑着去触柱,好在最后被拦住,人没出事。但这事让祝无执生了一肚子火。
  他把人贬谪去了岭南,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但子嗣一事…的确也是祝无执的心病。
  一想到三年多前那个未出生孩子,他就郁气难解。
  他倏地合上眼前那本奏章,闭上了眼。
  他很珍惜和她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并不想强迫她行房。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他不想辛苦夺来的皇位,等他死了后落在外姓手中。
  窗外的雨势渐弱,夜风微凉,御书房内灯烛摇曳。
  祝无执批罢奏章,步出殿门。
  庭中春海棠花事已颓,几点残粉缀在暗叶间,雨珠自花叶坠落,滴答轻响。
  撑伞走到仁明殿,就看到书房的灯亮着。窗纸薄透,烛影勾勒出窗内人纤瘦身形,映在窗上,如隔雾看花。
  夜风拂过,庭树簌簌,雨声淅淅沥沥。
  他静默望着,在庭院了站了一会,才走到檐下,合伞推门进屋。
  温幸妤垂首案前,执笔缓动,神情沉静认真,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轻步入内。
  她似未觉,笔尖犹在纸上移动。
  祝无执近前,目光落在纸上,认出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之句: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字迹遒劲,力透纸背。
  祝无执心中骤然一刺,生出几分恼怒。
  清静经…她竟觉得他烦。
  他脸色阴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他伸出手,抽出她手中的毛笔,置于青玉笔搁上。
  温幸妤倏然抬首,眸光如浸窗外冷雨,映着一点摇曳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