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26节
  “温莺,你会后悔的。”
  温幸妤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起码现在不悔。”
  沈为开笑了。
  “如果你有朝一日后悔,可想办法传信至辽国,我会带你走。”
  回应他的,只有温幸妤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
  温幸妤没有回头。
  她在沧州生活过很久,听过那儿的老人抹泪说辽人是如何烧杀抢掠,践踏沧州土地。
  覃娘子也说过,她祖父和父亲都死在辽人手中。
  温幸妤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她只是觉得,如果去了辽国苟活,会对不起曾经收留她的覃娘子,对不起沧州那些帮过她的街坊邻居。
  沈为开站在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扶着树的手指越抠越紧,直到指甲劈裂,渗出鲜血。
  他给过她选择了。
  两次。
  第一次,如果她选择离开祝无执,不留那些标记,就不会踏入那封信的陷阱。
  第二次,如果方才她选择跟他离开,就不会面对…进一步把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罪证。
  她自己选择了苦难,一步步踏入他预设好陷阱,就不要怪他心狠。
  沈为开放下手,漠然转身。
  他真不明白,温莺受过那么多苦,为什么不像他一般烂掉呢?
  为什么她能选择祝无执,能选择没相处过几年的妹妹,就不能选他呢?
  她为何不能自私一点呢?
  片刻工夫,兵戈声歇。红雪,残尸,满地狼藉。
  辽人仅留一活口。
  温幸妤从林间一瘸一拐走出来。
  哪怕雪幕浓稠,天色昏暗,祝无执也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漆黑林口的她。
  发髻散乱,右脸沾血,衣上沾着泥巴,黑一块灰一块。
  狼狈至极。
  祝无执下意识捏紧了缰绳。
  她为何回头?
  发现沈为开靠不住,所以后悔了?
  不,她怎么会后悔,她永远一心想着离开他。
  定然是觉得自己跑不掉,所以想用曾经用过的办法,迷惑他,令他心软。
  他冷笑一声,调转马头。
  “追捕沈为开,生死不论。”
  牵着细犬的亲卫犹豫了一瞬,问道:“陛下,那温…温娘子呢?”
  “带走。”
  声线漠然,毫无怜惜。
  *
  本该是除旧迎新,欢欢喜喜的新年,却因为战事刚结束,整个扬州还未恢复,依旧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温幸妤被带回了高府。
  她本想跟祝无执好好谈谈,不说别的,起码洗脱她“通敌叛国”的罪名。
  可她被关在偏僻的院落里,整整三日,连他一面都未见到。
  好在祝无执并非全然无情,请了大夫看她脸上的划伤,还有高高肿起的脚踝。
  她央求看守的卫兵和每日送饭的婢女,可他们似乎被交代过,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
  一直到第六天清晨,紧闭的房门打开,来了个内侍,说要回汴京。
  温幸妤被塞入马车,手脚皆被捆了绳子,一直到码头登船,被丢进狭小的舱室,都没能见到祝无执。
  舱室门上有个小窗户,她祈求看门的侍卫,结果却被冷脸嘲讽。
  “陛下日理万机,是你这种朝廷钦犯想见就能见的?”
  温幸妤无奈,只好抱膝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安慰自己等祝无执冷静下来,或许就会召见她了。
  *
  高氏落败,心腹爪牙押入船舱最底层的牢狱,其余以槛车押解入京。
  祝无执刚处理完扬州混乱的政务,一项项安排好,属下就战战兢兢来报,说高逊的子孙,以及重要心腹,尽数暴毙。
  在重重看管的情况下,暴毙了。
  死状安详,宛若熟睡。
  什么都还没审出来,人就死了。
  剩下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女眷,以及还未满周岁的婴孩。
  祝无执大怒,命仵作太医验尸,得到的结果是,有些像被毒死的,但看不出是什么毒。
  他命人彻查所有接触过犯人的狱卒、侍卫等,却没有任何线索。
  仿佛这毒是凭空出现。
  祝无执知道这和唯一活着的高逊脱不了干系,但高逊什么都不说。
  他心底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折磨他夜夜无法安眠。
  他想知道祖母是否和高逊有联系,母亲当真是心甘情愿自尽,李游到底是谁的人,又为何背叛他……
  可高逊的嘴很严,使尽手段也撬不开。
  祝无执十几岁时在刑部当差,后来又做了皇城司副指挥使,审过的犯人数不胜数,审讯手段也是出了名的严酷。
  可高逊,不论他怎么审,上刑也好,威逼利诱也罢,都不吐半个字,似乎成了哑巴。
  祝无执看着高逊平静的脸,慢慢也平息了焦躁的心。
  回京的路至少还有一个月,有的是时间慢慢审。
  平叛后,淮南一带水陆尽数复通,回汴京的路要比来时快一些。
  第三日,就行过了温幸妤曾落水的河道。
  难得天晴,天际蔚蓝,两岸山岭茫茫一片白,雪光刺目。
  祝无执站在甲板上,望着倒映蓝天雪山的水面,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前几日,追捕沈为开的亲卫回来,跪地请罪,说不慎把人放跑了。
  射瞎了沈为开的左眼,即将要捉到的时候,又来了一批中原打扮,手持弯刀的辽人,把他救走了。
  沈为开想去辽国,唯一的办法是从周和西夏交界的榷场走,而后绕去辽国。
  祝无执给边境几个榷场去了信,命他们拦截前往西夏,形迹可疑的商队。
  一想到沈为开,难免想起除夕夜温幸妤和他亲密无间。
  这些时日,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
  不要去见她,不要去听她的花言巧语。
  他用繁杂的政务麻痹自己。
  可午夜梦回,脑子里全是她的身影。
  祝无执觉得自己当真是魔怔了,温幸妤做出的事,换做别人早被他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但他竟然下不去手。
  他甚至不敢去质问她,生怕得到令他失望的结果,而后失控亲手杀了她。
  祝无执一直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十二三时,祝无执有个朋友。
  他们年岁相仿,一起踢蹴鞠,逛瓦肆,一起赴雅集,论诗赋。是同窗,是好友,也曾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理想抱负。
  直到有天,他去好友府上送搜集来的孤本,站在重重掩映的花木后,听到对方说:“祝长庚啊,他就是个装模作样的蠢货。”
  “我哄着他,是我爹交代的,说能通过他,傍上国公府这条大船!”
  祝无执转身就走了。
  他不觉得难过,他一直都知道所谓的好友居心不良。没有戳破,不过是祖母说过,要学着像正常人一般交朋友。
  后来那好友的一家,因贪污阖家下狱,身为刑部侍郎的祝无执,亲自送了对方最后一程。
  前段时间,得知李游背叛他,祖母或许也是虚情假意时,祝无执的确悲戚又怅然,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
  他很早就明白真情不可信,唯有权势是最靠得住的东西。
  可他对温幸妤到底是不同的。
  他对她付出前所未有的真心,他所有的耐心和宽容,都给了她。
  所以当她背叛他的证据摆在眼前,且一样一样映证时,他万分愤恨。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好似只有杀了她,才能抚平恨意,抹去这堪称愚蠢的过去。
  可那捏着箭尾的手指松开时,却不可控地抖了一下。
  看到箭身偏离,堪堪擦过她的脸,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可恨沈为开多此一举拉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