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12节
  旧事如梦一场,八岁那年她刚进府,还是个烧火丫头,经常被家生子打骂欺负,为了留在府中有口饭吃,不得不忍让。
  有次被诬陷偷东西,差点被逐出府。
  还记得那是个春雨天,她被打了板子,被婆子拖拽到角门前,狠狠丢了出去。她绝望地趴在积水的地上,满身泥泞和血污,正当以为自己再次无处可去时,头顶的雨没了,面前出现一双华贵的织金黑靴。
  她仰起头,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
  瓢泼大雨里,少年撑着一把伞,神情桀骜,居高临下睨着她,轻轻啧了一声:“可怜虫。”
  她抹掉眼睫上的雨水,抓住了他的衣摆:“奴婢是被冤枉的,求您救我……”
  后来,祝无执当真出手相助。他轻而易举查清真相,还她公道,惩戒了罪魁祸首。也正是因为他插手这件事,自此她在府中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并且十岁那年得以露脸,去了老太君院子里伺候。
  往事随风,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去同州,你又帮了我*很多,我虽然畏惧你,但依旧觉得你人很好。”
  听完,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堵了什么,似乎生出一种懊悔的、沮丧的情绪。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我现在待你不好吗?我什么都能给你。”
  温幸妤摇了摇头,翻身平躺望着帐顶,没有回答前半句,扯了扯唇,露出讥讽的笑:“我想要自由,你给吗?”
  祝无执脸色一下变得阴沉,他把人按进怀中,一只手按着她后颈,一只手紧紧箍着她腰背,力气大到温幸妤听到骨骼的轻响。
  他下巴抵在她发顶,语气森然执拗:“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除了离开我。”
  *
  祝无执最开始夜里还在福宁宫处理政务,后面干脆把奏章都搬到仁明殿,天天和温幸妤宿在一起。
  皇帝不远千里从外头带回来个女人,还安排在一直不让人靠近的仁明殿,宫里的内侍宫女为此十分好奇,私下没少议论她的身份,有些内侍经常出宫采买,听到的消息多些,知道温幸妤就是民间传闻,陛下还是摄政王时十分宠爱,却意外“死去”的外室。
  如今传闻中的“死人”突然入宫,不免引得众人猜测,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无执命人严惩了几个宫人,把流言蜚语压下去。
  回宫不久,祝无执力排众议把温幸妤封为三品婕妤,且拒绝采选良家子充盈后宫。
  群臣虽有意见,但除了几个直臣,无人敢再三进言。毕竟祝无执和前朝赵氏皇帝不同,他手握军政大权,是实打实靠能力夺取天下的帝王,说一不二。
  温幸妤对这些传闻不感兴趣,也不在意,甚至巴不得群臣阻拦,让祝无执别给她任何位份。
  她本以为待在深宫,祝无执就能放松些对她的看管,哪知他直接派了两个女侍卫,几乎寸步不离跟着她。
  她烦躁不已,但为了见妹妹,又不得不忍耐下去。
  *
  三月底,李行简从同州回到汴京,入宫献宝。
  祝无执命人在水榭摆了酒菜,小酌闲谈。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李行简时不时看眼窗外,亦或者捏着酒杯出神,心不在焉的。
  祝无执这段日子心情也一直很烦躁。自打那天晚上温幸妤告诉他,曾经她也对他有过情。
  他时常因此产生沮丧的情绪,觉得如今所求的情爱,在很多年前他不知道的地方,就已经拥有过了。
  那样纯粹的情意,他却一无所知。
  他甚至有时候会嫉妒那时候的自己。
  祝无执垂眸望着清亮的酒液,自嘲一笑,仰头喝下。
  他让内侍放下纱帐,屏退左右后开口:“说罢,到底怎么了。”
  李氏已经是皇商,李行简也继承了李家全部产业,一时风头无两。
  这种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满腹心思。
  李行简回过神,仰头灌了杯酒,神情苦涩:“三年前,春娘家的镖局出事,陛下可还记得?”
  祝无执嗯了一声。
  李行简顿了顿,才继续说:“当时我查到些端倪,潜意识觉得不能再查下去,于是搁置下来,找了个由头糊弄过去。”
  “去岁岳母去世,我和春娘回同州奔丧,办完丧事后回到李家老宅,无意间听到了些事情,后面鬼使神差继续查了下去,却得知…得知……”
  说着,他神色痛苦抱着头,嗓音沙哑:
  “我爹他…为了传闻中所谓的前朝皇室藏宝图,谋害了春娘的父亲。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为了个不知真假的东西,就害人性命。”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李行简翕动着唇,眼中盛满愧疚:“我…我是个畜生,我隐瞒了春娘,还把父亲留下的尾巴清扫干净……”
  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不过我已经给他下了毒,让他中风卧病在床,且圈禁在后院中,不让任何人见他。”
  说着说着,他神色变得有些疯癫,盯着祝无执,试图从一国之君的口中得到肯定:“只要瞒春娘一辈子,她就能好好和我在一起,陛下,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祝无执冷笑一声,言辞刻薄:“愚蠢。”
  “朕要是你,就杀了所谓的亲爹,以绝后患。”
  或许是生身父亲太过混账,在祝无执眼里,只要能达到目的弑父又如何?
  李行简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垂下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能手刃亲爹呢?他好歹是吃着李家的饭长大的……家中长辈也从未亏待过他。
  半晌,他苦笑一声:“罢了,不说这些。”
  “来,吃酒。”
  祝无执冷眼看着李行简一杯接一杯灌,不一会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被宫人抬走时,口中还不住的嘟囔着“对不住”。
  他暗骂没出息,独自坐了一会,吃了两杯酒,熏熏然间突然觉得庆幸,还好温幸妤和他之间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水榭外还在下雨,他没有让内侍跟,撑了把伞,穿过层层雨幕,往仁明殿去了。
  进了殿门,温幸妤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案前,提着毛笔随意写写画画。
  他走上前,把她手中的毛笔拿走,从背后将人搂进怀中,低声道:“明日我宣你妹妹进宫,好不好?”
  温幸妤一愣,随之面露惊喜:“当真?”
  祝无执嗯了一声:“小叙即可,不准离开宫人视线。”
  温幸妤随口应下来,心说皇宫那么大,想要逃出去简直痴人说梦。
  *
  翌日清晨,温幸妤早早起来,收拾妥帖后,命宫人备了茶水点心,还有不同种类的见面礼。
  她紧张得厉害,坐在湘竹榻上,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会怕妹妹会不会不喜欢她,一会又怕准备的茶水点心和见面礼不合妹妹心意。
  坐立不安等了一会,宫人领了温雀进殿。
  血缘是种神奇的东西,姊妹俩幼时分别,多年未见,却在看到对方那张相似的面容时,同时红了眼眶。
  宫人提醒温雀行跪拜礼,温幸妤抬手阻止。
  许是近乡情怯,温幸妤迟迟不敢上前,踌躇了一会,她终忍不住思念之情,三两步上前拉着妹妹的手,轻轻拥住了对方,哽咽道:“小妹…姐姐好想你。”
  温雀也跟着哭:“阿姐,我也是,我找了你好多年……”
  离开国公府后,她左思右想觉得陛下可能是在骗自己,阿姐那么聪明那么坚韧,怎么可能会死。
  她抱着一丝希望,偷偷去查,结果什么消息都没有,正心灰意冷时,宫里来了人,说她姐姐被接入皇宫,已经成了娘娘。
  温雀那天抱着两个孩子又哭又笑,丈夫也跟着喜极而泣。
  思及此处,温雀不免想,皇帝果真不是好人,竟然胡乱诅咒阿姐死在外边。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温幸妤拉着温雀坐到湘竹榻上,用帕子给妹妹擦眼泪,一点点用视线描摹她的五官,感慨道:“小妹长大了,和我想象中一样好看。”
  温雀有些羞赧,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在姐姐怀里,依恋轻唤:“阿姐……”
  温幸妤又红了眼眶,强忍泪意拍了拍温雀的后背,柔声哄道:“乖,不哭,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很多。”
  “我叫人准备了茶水点心,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温雀闷闷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离开姐姐怀抱,温幸妤捻起精致的点心喂到她唇边,她张口吃下,又喝口茶水,然后重重点头,扬起笑脸。
  “好吃。”
  这么多年了,阿姐竟还记得她的口味。
  温幸妤松了口气,姊妹俩笑着叙话。
  温雀三言两语说了这些年的遭遇,说到丈夫和两个孩子时,眉目柔和。
  温幸妤听到祝无执把妹妹一家接去过国公府,听了很多她幼时的事情,不免神色古怪。
  他一向嫌弃她出身乡野,哪怕后来对她有情,也未改变这一点,有时话里话外都是瞧不起的贬低。
  为何还想听她小时候的事呢?温幸妤几乎可以想象他听到自己上树下河,皱眉嫌弃的样子。
  她想不通,便不去深究,温雀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她隐瞒了和祝无执的一些纠葛,只说了在国公府的事。
  多年不见,两人有无数的话要给对方说,可祝无执规定了时辰,宫人来提醒时,温幸妤面色不大好看。
  温雀见状,借着拥抱辞别的空挡,小声担忧:“阿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是不是叫你受了委屈?”
  温幸妤沉默一瞬,眼眶和鼻头都酸胀得厉害。她强忍泪意,笑着安慰:“陛下待我很好,有求必应。”
  温雀不相信,叹了口气嘟囔:“皇宫的确富丽堂皇的,你住的仁明殿也很宽敞奢华,可阿姐…你瞧着不似小时候那般活泼开朗了。”
  *
  祝无执在拱垂殿和臣子议完事,听宫人一字不差得禀报了温幸妤和她妹妹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听到温幸妤给温雀又擦眼泪,又喂点心,温雀还不要脸的窝在她怀里,祝无执忍不住皱紧眉头,心里像冒了酸水,万分嫉妒。
  他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然后大步朝仁明殿走去。
  到殿内,温幸妤正坐在湘竹榻上,愣愣望着庭院的花,神色悲戚。
  祝无执把她抱到怀里,低声道:“都聊了些什么?”
  温幸妤垂下眼,语气有些嘲弄:“你该早都知道了,还问我作甚?”
  祝无执脸色一僵。
  一想起宫人的禀报心里就不高兴,再看着她迥然不同的态度,愈发不满。
  他朝宫人扫去眼风,殿内外的人纷纷退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