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九天还没有出来。
  五天了。
  墙里又闷又热,他怎么受得了。
  许一凡有些担心,手心都出了汗,咔吱一声,像是木炭被踩裂的声音传来。
  一稍显瘦弱的妇人贼似的探头探脑的出现在院子里,她像是在找着什么,东张西望,很小声的呼喊。
  “二少?二少?”
  许一凡认出来了。
  她是九天的奶娘,是个流民,九天出生那年出现特大的天灾,百姓流离失所,为讨口吃的一路往皇城走,这妇人就是其一。
  她命苦,丈夫和未足月的孩子都被洪水冲走了,她一个人跟着其他人上京来,后来被王妃看中,带回府中,做了九天的奶娘。
  她年轻时家里贫困,食不果腹,年老了身子毛病多,前月她身子又不舒坦,整日整日的得躺床上,王妃知她怕热,京城酷暑难耐,便将她送至郊外别院休养。
  听到王府出事后,她趁着别院被封锁和搜查之际立即寻了回来,她知道除了远在边境的大少爷,王府所有人都死了,二少不知所踪。
  他还那么小,他一定还在府上。
  于是她找啊找,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许一凡也急得脑子都不清醒了,直吼:“那小王八在墙里,在墙里啊!大姐你翻石头干什么?那石头那么大,你家少爷真在下头也被砸扁了,他在墙里,哎呦我去,你又去看井干啥子。”
  可惜那妇人听不到他的吼叫,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到处乱找。
  “二少……”
  许一凡直跺脚,九天也不出声,许一凡不知道该怎么骂。
  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他只牢牢的记得娘的话,娘叫了才能出来,谁叫都不能应。
  王妃当初说这般话,大概是没有想到她会离世,她再无法呼唤她的儿子。
  可她的儿子却牢记她的话——谁叫都不能应。
  哪怕难受极了,饿极了也不应,他是乖孩子,他答应娘了,他乖,娘才会回来。
  奶娘累得直喘气,她身子本就虚,走路都要飘,她想歇歇,可入目所见皆是一片焦黑,根本就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于是她靠到那面杵着的唯一还算干净的墙上。
  一阵清风吹过,裹挟着一点异味。
  她猛的坐起来,直直朝那一小片被烤干了的已经毫无生机的竹子看去。
  到了近前,那股味道更明显了,她张望片刻,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院墙上。
  她靠上去,趴在上头,带着奢望轻轻呼喊:“二少?”
  墙里传来细微的呜咽声。
  九天在哭。
  他满腔惊恐害怕,在看到奶娘的那一刻,就抑制不住了。
  奶娘砸了墙,看见他的时候,直接痛哭出声,心都要碎了。
  五天不吃不喝,九天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往日干干净净的小孩全身也脏兮兮的,他裤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身上的尿腥味很重,几乎到了让人作呕的地步。
  五天,夏季,在那逼仄窄小的地方,他做不到干干净净。
  “奶娘。”他低低的呼喊。
  “哎,奶娘在,不怕了,乖,不怕了。”奶娘心疼,也不嫌脏,直接将他抱在怀里。
  她知道她们不能再继续留在京城了,她回城时到处都是御林军,她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可是她知道九天不是正常人。
  因为她照顾他照顾了将近十年,九天却没怎么长大,他十年如一日,好似永远停留在三四岁的模样。
  他不对劲,不是正常人。
  王府又没了。
  她想带着九天去投奔赵家,可是尚未来得及出发,宰相府紧跟着也出事了,赵家被抄家,一家人被押入大牢。
  她没有读过什么书,是村里来的,淳朴了一辈子,直到进了王府,听嬷嬷说多了,才知道这世界上,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着无数的龌龊和阴暗。
  王府和赵家接连出事,她不得不多想。
  于是她偷偷把九天带走了,许一凡原本好像被禁锢在王府上空,哪儿都去不了,可是奇迹般的,他能动了,可是他似乎被某股力量控制着,让他一直跟随着九天。
  于是他看着他们偷渡出京城,许一凡看见他们一路往北。
  一老一小,步履蹒跚。
  为什么向北,因为八天驻守在北方,奶娘想去投奔他,除了八天,她不知道还能依靠谁,又还有谁能护得了九天。
  她没有家,又年岁已老,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护不了这个孩子的。
  可她年老色衰,身子骨又不硬朗,一路躲躲藏藏,风餐露宿,当年她命好,能留着一口气走到京城,可如今她却没了那样的好运,最后在破庙里与世长辞。
  其实看着她睡得越来越久,越来越容易疲惫,喘气声也越来越急促的时候,许一凡就知道要遭了。
  一开始她还能背着九天,可是慢慢的,她开始脸色苍白,整个人像被抽掉全身生机似的,再背不起九天,甚至还要他搀扶和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每一步都显得很吃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一样。
  许一凡心揪得很紧。
  这人已有将死之相。
  果然,很快她就不行了,死前她拉着九天,告诉他:“走,快走……”
  走去哪儿?
  “……往北走,去找世子……他在北方……二少去……去找他。”
  九天跪在她旁边不肯离去,她和那个看着温柔的已经故去的妇人一样,抬起皮包骨的干枯的手,摸他小脸儿,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你乖……奶娘知道咱……咱九天最乖了,听话……走……别回头,一直走……”
  “奶娘要睡觉了吗?”九天说:“奶娘累累了,生病了不舒服想睡觉了是不是呀?”
  奶娘哭着,没有说话。
  九天趴她胸口,亲昵的抓着她的手,像以前临睡奶娘哄他那样,乖乖说:“你安心睡,九天守着你,给你打蚊子,以前奶娘守九天,现在九天长大了,九天守你。”
  奶娘真的不舍极了。
  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孩子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不知道什么叫天人永隔,她已经没了家,她把王府当成家,把少爷当亲孩子一样照顾,孩子还年幼,不知事,又身无分文,离了大人,以后怎么办?
  他还那么小,一个人很难生活得下去……
  越想她越害怕,死了都闭不上眼。
  那会儿是回光返照,又正直傍晚,斜阳从破烂歪斜的窗口照进来,这破庙很少有人来,外头长满野草,甚至还有一些野草莓,赶路的时候看见路旁有时她经常摘给九天,九天知道这个能吃,兴冲冲的摘了一大把进来给她。
  她有力气,吃了几颗,又听见九天这么说,她其实是感动的,心里也暖,但她却打了九天一顿,叫他先走,她睡起来就去找他,不走她睡起来就不再见他了。
  九天被打了屁股,他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奶娘为什么突然要发脾气,却乖乖说都听奶娘的。
  于是他走了,听奶娘的沿着大路一直走。
  他还小,不算聪慧,但不是傻得无药可救,他一路上还想奶娘身子不好,平日也睡不多,一定很快就会醒来,他慢慢的,慢慢的,不走太远,这样奶娘醒过来,就能立马追上他了。
  他走后不久,天上落起了雨,那间破庙轰然倒塌,那个妇人被埋在了里头,也许是心善,老天爷都不忍她被秃鹫啃噬。
  许一凡胸口一阵闷疼。
  第一天奶娘没有来。
  第二天奶娘也没有来。
  第三天奶娘还是没有来。
  九天坐在镇外的一块石头上,巴巴的望着来路,他盼啊盼,最后独自一人进了镇里。
  娘叫他躲起来,然后爹和娘他再也见不到了。
  奶娘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路太远了,所以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他不能走太远,他要在镇上等奶娘。
  他就只剩下奶娘了,他不被让奶娘再找不到他。
  他身上没有银子,脸上脏污,跟乞丐没什么两样。
  许一凡看见他开始捡东西吃,开始出现在各个茶棚和客栈跟前,偶尔会被人拿着扫帚驱赶,偶尔也会捡到些吃食。
  许一凡心中颇不是滋味,都流了几滴猫尿。
  就这样过了半年,八天大概是知晓了这事儿,回来了。
  他已经二十八岁,但之前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至今依旧孑然一身。
  他这种身份,这种地位,看着光鲜亮丽,惹人艳羡,但其实和被发配苦寒之地没什么两样,将在外,无召不得入京。
  他擅自回来,本就不合规矩,更不可能率领大军回来,那样便是谋反叛变,于是他只带了亲从和四十亲卫兵。
  彼时他尚不知爹娘已去,家已灭,十九王府被灭一事已被封锁,他守在边境,只是觉奇怪,半年了,爹娘不曾给他寄过一封书信,照理让修士坐飞兽送信,几天就能到了,以前娘和爹总隔三差五给他寄信,如今为何突然没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