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朱萸转过身,面上无甚血色,笑道:走罢,宫主。
  我稳住身形,打算去背她,她将手上拎着的天命镜递给我,一面自个往鬼林深处跑了起来,一面道:宫主别背我了,我自己能跑。这东西好重,你帮我拿着。
  实际上,我寒症已然开始发作,当下并无多少气力再去负她,见她执意如此,只得作罢。
  两人一路飞奔,朱萸跟在我身后,扯了扯我的腰带,气喘吁吁道:宫主,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出去?
  很快。
  出去后阿萸也会好好侍奉宫主的。阿萸不想嫁人,宫主莫要再将我说给别家男子了。
  我的冷汗湿了衣衫,神智已经有些不清,只是道:自然。
  阿萸会永远陪着宫主的。
  恩。
  四面宛若风声鹤唳,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踏过一个长满杂草的水坑,道:阿萸,你累了么,我来背你罢。
  身后没有回答。
  我怔住了。
  阿萸?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
  没有人。
  阿萸!
  我明白过来,手颓然往下落,蓦地感觉腰带处正飘过来什么物事,触到手腕肌肤,麻麻痒痒的,好似是一条丝巾,忙伸手取下。
  丝巾上潦草地用地上黑泥块写了几个小字,歪歪扭扭的:宫主不怕,走。
  鬼林里安静了下来。
  不知名的繁茂枝叶遮天蔽日,压盖下来,分外昏暗。
  我无法看清这飘渺前路。
  亦不能回头去看。
  时间,为我囚牢。
  第253章 不可追 ...
  清漪,该喝药了。
  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垫在我脑后,将我揽着扶起来,靠在床头。
  我双眼被类似布条的物事缚住,面前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听到这声低唤,心底却欢喜得很,沙哑地轻声道:好。
  很快,便有盛汤水的调羹抵在我唇边,她喂一口,我乖觉地顺着她喝一口。
  四周安静,偶尔能听到外头几声鸟鸣啾啾的声音。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调羹移开我的唇边,我连忙握住她的手,期盼地呢喃道:洛神,药好苦,你给我些糖吃罢。
  韶儿,没有糖。你若想吃,我下次出去买给你。
  男人的声音温温地传将过来。
  我怔住,下一刻,手猛地往旁边一甩,药碗被我打落,跌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之声。
  面前,还是之前那一片黑暗。
  我的心,却好似从九天凌霄直接坠入地狱。
  尹墨寒依旧是不温不火地道:韶儿,这十日以来,你神志不清,已然打碎了我近三十只碗。不过没关系,幸而我之前备了许多,厨下还有。
  眼睛刺痛不已,被布条束缚住,他那张讨人厌的脸,我终于可以不用再瞧。
  我一声不吭,只是静坐,甚至,有一种自己变成尸体的错感。
  脑海里徘徊着的,始终是那日洛神躺在地上冰冷的身子,姽稚抱着她漠然转身离开的背影,昆仑的青龙琉璃玉佩,以及卓段暄被长枪贯穿胸口,临死前声嘶力竭的癫狂叫喊。
  洛神她死了,死绝了。
  遗体被姽稚带走。
  昆仑和七叔都死了。
  卓段暄成为我这漫长一生中,第二个死在我手上的人。
  一切结束。
  尹墨寒好似几百年没说过话,女人般絮絮叨叨道:韶儿,你今日看起来很清醒,如此,我便放心了。你的双眼无大碍,不会瞎掉,我给你敷了药调理,过些时日便可拆那缚眼白绫。至于你中的融血毒散,这些日子以来,我早晚按时给你服了解药,加上你自身排毒,毒液如今已然消散得差不多,过不了几天,便可复原。
  我沉默地听着。
  韶儿,我今早出去钓了一条鱼,你中午是想喝鱼汤,还是想用来清蒸,亦或红烧呢?
  见我就久不开口,尹墨寒终于乞怜道:韶儿,你同我说句话,哪怕一句也好。现下你嗓子恢复了,莫要一总憋着自己,这般憋着,若是哑了可如何是好。
  她不喜欢吃鱼。
  什么?
  洛神她不喜欢吃鱼。放回去。
  韶儿,她死了。
  一声脆响,我一巴掌打在尹墨寒脸上,尹墨寒却也没躲,只是坐在我旁边,生生受着。
  尹墨寒继续毫无波澜地开口:韶儿,她死了。我晓得你心底是明白的,你只是在骗自己而已。
  我给了他第二个耳光,他仍旧没躲。
  我冷道:我可以明白,你不可以说。
  好,我不说。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你滚罢。
  好的,韶儿。
  感觉到身旁被衾衬面往上弹,略微松开,尹墨寒站起身,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重又陷入死寂,而窗外那微不可闻的鸟鸣声,对我而言,已是无比的聒噪。
  接下来,在榻上枯坐的时间着实太长,长到令我开始恍惚。
  终于,我掀开被衾,也不披衣,就着一身亵衣,扶着床榻边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头发不曾梳洗,面上不曾匀妆,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我如今一个被缚眼的瞎子,是看不见的,我也不用在意。
  而那曾经在意的人,晨起时分自后拥着我,替我梳头的人,早已不在了。
  我伸出手,在一片绝对黑暗中,去探身前是否有那挡路的路障。磕磕绊绊中,摸到僵硬的桌面,手指略微往里移了移,又触到了一块柔软的布头。
  拿手去细细感知那软布下包着的物事,冰冷的剑柄,剑柄处或凹陷,或凸出的纹路,以及藏在软布里那冷冽的锋芒,一一在我指尖流淌。
  我不止一次,瞧见那白衣女子怀里抱着这柄巨阙,极其温柔地擦拭它的剑身。
  她看它的神情,清冷却又柔和,手指捏着软布缓缓擦拭,像极了抚摸情人的姿势。
  我挨着她的肩头,颇有些吃味地道:洛神,你可真疼它。
  她笑盈盈地望我:自然。
  那你以后就天天摸它罢,让巨阙陪着你睡,不用来寻我了。
  那怎么成。
  哼,不就一柄剑么,至于这般天天地擦拭?
  剑要好生呵护,它才会越发的通人与锋利,我才好拿它来保护清漪你。
  甜言蜜语。
  你就喜欢我甜言蜜语。
  胡说八道。
  你也喜欢我胡说八道。
  她曾经对我的那些甜言蜜语与胡说八道,终究在白雪中,尽数消融了。
  半点痕迹也追不到。
  我抱着巨阙,推门而出。
  一股冷风迎面扑来,我也不觉得寒冷。如今,是冷还是热,对我已经不重要。
  我眼睛看不见,外头的景致是黑是白,对我也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
  赤着脚,踏在外头雪地里,足弓立时便陷进一片松软之中。积雪里偶尔藏了些干枯的树枝,锋利如匕首,硌在我脚底下,我一路摸索着缓行,走得累了,才终于靠着一棵树,席地坐在雪地里。
  拆开软布,我将巨阙贴近胸口,搂抱在怀里。
  她死的时候,身子就似眼下巨阙这般的冷。
  我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多抱她一会。
  哪怕一会会,那都是好的。
  抱了许久,我便直起腰身,开始拿软布擦拭巨阙的剑身。
  擦到一半,身后传来靴子踏在雪地里,带起的沙沙轻响。耳畔又是一声重物搁在地上的声音,尹墨寒取了件大麾披在我身上,轻声道:韶儿,雪地里冷,我给你搬了椅子与泥炉,你起来罢。
  我不理会他。
  他挨着我坐下,又往外挪了挪,尽量不贴着我,道:那我也陪你坐着。
  我漠然道:我不是我娘。
  身旁一阵沉默。
  阿瑾,尹叔尹叔陪你坐着。
  我站起了身。
  尹墨寒扶着我,令我靠在椅上,将火炉往我腿前挪近一些。过了一阵,他又从屋里搬了张桌子出来,罩在泥炉上方。
  阿瑾,你若喜欢外头,我们中午便在外头用饭。
  我抱着巨阙,一动也不动。
  缚眼之后,我日日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不清他的脸,他以往那张温润却又略带疯狂戾气的脸,竟是开始模糊了。
  尹叔不会走,命便搁在这,阿瑾,你若是哪天想拿去,你便拿去,尹叔早已准备好了。在我死之前,你让我照顾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