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呜——
  一道压得极低的声响忽然自耳畔乍起,原以为自己会听到一首欢快曲调的朱瞻基笑容猛地一收。
  胡善祥却没心情理会,只是自顾自沉浸在笛声中。
  婉转的曲调明明欢快,却无端让人心紧。就好似再圆满的结局,总因走到了终点而叫陪伴一路的人、默默旁观的人,都觉出万分感慨。
  是英雄功成名就从此了无音讯、是青春未曾辜负却也再难重返、是万世功名不过留给后人唱传。
  虽未遗憾,但生遗憾。
  是曲中人,亦是听曲人。
  朱瞻基的脑海中不断闪烁着这么多年自他爷爷燕王起到如今他这个皇太孙,累累功绩落着累累白骨……
  今岁十八,风华正茂,他的人生该正当年华,可一路至今,竟常生疲累不堪。
  那她呢,吹出这样笛音的人,曾经历了什么?此刻又在想什么?
  朱瞻基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好像不是一汪清澈但幽深的清泉,而是一望无际、浩瀚无垠的大海。
  由始至终,他从未看清过她。
  笛声渐渐拉长,若隐若现,叫他以为此刻已是曲终。可是忽然,只在转瞬间,猛然高亢的转音重重砸在了他的心上。
  胡善祥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一跃而天下生,耀眼的金光在她眼底折射出绚丽的色彩,她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再不见那哀而不伤的温柔。
  此刻,天地尽在她的眼中。
  心鲜活地跳动着,她的眼前不断的浮现出故人的身影:刘三好、钱飞燕、展笑容、甄嬛、曹琴默、年惜文、雪鸢、王娡、意欢、蕊姬、班恬、张蓁和张宓、于客子还有……刘骜。
  辗转多世,她曾有过那么多爱恨情仇,也并不都事事如意,完满的结局之下未尝没有自己的遗憾。可惜人总也无法回头,旧人也只能被抛在身后。
  他们的故事亦是我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已经落幕,而我的,却才刚刚开始。
  总要善始善终才好。
  呜——
  鼓噪的风一刻都未曾停歇,曲子却终有停下的那刻。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朱瞻基原准备好的那些甜言蜜语、那些真情剖析此刻都烟消云散。
  一生骄傲,过早的站在凡俗众人之上,自以为也算经历过世事的好圣孙摸了摸心口苦笑再三,原来他也有疑心自己般配不上的人。
  “听了我的曲子,可有了悟?”
  胡善祥盘腿坐于石上,灌了一大口烈酒,笑眯眯垂眸看他。朱瞻基一语不发偏过头,抬起袖子快速地抹了下眼睛,夺过她手里的酒囊也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只觉灼心,他张了张嘴,薄唇却吐露出堪称刻薄的话来:“你该出家去做道长。”
  女孩似是当真了,眉眼俱是舒朗笑意,两手握拳向他拜了拜:“真的?那你给我建道场吗?”
  “要不等我当了皇帝,给你塑个金身吧。我还能给你封个玉女妙音元君,就在鸡鸣寺旁边让你也受皇家香火,可好不好?”
  朱瞻基见自己越说她那双潋滟秋水似的眸子就越亮,碧空如洗只倒映着自己似嗔似怨的嘴脸,唯觉不堪。
  干脆背靠在石头上,不再看她。
  这人是强留不住的。
  朱瞻基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不为她那些背景或本事,单只这个人,他强留不住。
  自肺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可恨自己,也是个撞了南墙还不肯回头的。
  “咱们回吧?”
  扭过头,他复又扬起笑脸,伸出自己的左手,又重复了一遍:“咱们回吧?”
  “你还没说,方才在我的曲子里听见了什么?”
  “……很多,”朱瞻基没有收回手,维持着这个动作,声音渐渐嘶哑,“想起了很多,只是太阳出来了,我唯一记得的,大约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债。”
  “靖难?”
  “……是也不是。”手臂已经开始酸软,他却望着左手食指上的那块疤,想起了自己多年来的噩梦,“我曾经,在我爷爷制造的血案里,能救下一个冤魂……她死了,我没能救下她,我谁也没能救下。”
  男人扬起笑脸,比哭还要难看。
  “……朱瞻基。”
  男人恍惚地看向她,却见那人披头散发一身白衣,在他婆娑泪眼中有一瞬还以为自己死了,她在为自己披麻戴孝。
  正为自己这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却见女孩忽地伸出左手托住他的右手,两人食指交错处,是两道莫名相似的疤痕。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震惊地看着那朵从来漂浮不定的云,微微弯下自己骄傲的脖颈,在他的食指指尖,落下轻轻一吻:
  “我是为你而来啊……”
  似叹似诉,如梦如幻。
  自他的脊骨处忽然爆开朵朵烟花,又好像被藤蔓死死缠绕,一股强烈的命定之感从未如此清晰地萦绕在他的脑海。
  “你是?你是…那个女孩!你就是那个女孩!你没有死…没死……”
  朱瞻基反手握住她的左手,将人从石头上拉进怀里,终于说出了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压在心中的那句:
  “对不起。”
  胡善祥第一次回抱住他。
  大起大落、大落大起,人生……莫不如此。
  第435章 胡善祥26
  “我说儿子,你这,你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这么慎得慌啊,啊?”
  太子爷两手揣在一起搁在肚皮上托住,瞧了眼自打三天前就一直维持着这种诡异笑容的儿子,只觉得心里发毛,连忙又往榻边上挪了两下。
  “没有啊,爹您说什么呢,儿子不一直都是这样吗?”朱瞻基轻声细语格外和气的话,听得一旁的太子妃都觉得皮痒了,见丈夫一个劲儿往自己这儿看,生怕招来了儿子的目光,太子妃连忙起身:“你们父子慢慢说,我去看看今天的饭菜。”
  哎!把我也带走啊!
  心里默默伸手呐喊的太子爷只能强忍住脸上的表情,转头也对儿子道:“我,我这一会儿你二叔也要来,我得先去招待他了啊。”
  朱胖胖只恨自己饭吃太多,连从榻上起身都不够利索,才起到一半就被儿子一把按住了。
  “二叔要来,我这当侄子的怎么能不和爹一块去迎接呢?”
  朱瞻基慢条斯理站起身,又帮着自家大胖爹整理好衣袍,这才躬身亲手扶着。
  “爹小心脚下啊……呦~这不是二叔嘛,可见我爹和您是亲兄弟呢,正说您要来,我俩紧赶慢赶地要去门口迎接呢。”
  朱瞻基正提醒他爹小心门槛,抬头就见好二叔叉手站在廊下,正一脸不屑地看着他们父子,忙松开了搀扶的手上前两步,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亲切热络。
  汉王爷眉头狠狠隆起,偏头瞧瞧老大,拿手遮住脸走过去小声道:“你们父子联手恶心我呢?”
  “老大你也别太得意,觉得爹又叫你监国了就不把你弟弟放在眼里了?”
  “二弟,不……”
  “二叔~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话多伤人呐。”朱瞻基脸上还挂着那个慎人的笑,话说得越发诚恳,“我爹呀,巴不得您一直帮他监国,他也好多休息两天。都是亲兄弟,还分什么你我呀,二叔跟咱们生分了不是。”
  朱高煦:……
  朱高煦:………
  跟着老爷子在战场上征战数十载,除了老爷子从没怕过谁的汉王爷竟躲开了大侄子伸来的手,下意识地往老大那儿挤了挤,声音更低了,像是怕刺激到什么:“没找御医给瞧瞧?”
  “没敢提,要不你给说说呢,好歹也是你大侄子。”
  “你儿子我就不凑热闹了,东西都给你搬来了,那些折子我都没翻过,你自己清点吧。”说完转身就走,生怕朱瞻基追上似的。
  好在他只是站在原地挥手:“二叔慢走,常来看看啊~”
  “爹,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呀?”
  太孙一个回头,正抓住一个走了半截的太子爷。朱高炽憨厚的笑了笑:“嘿,这不来活了,你爹也得忙正事啊,要不你们娘俩吃啥?哦对了,你这些天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心里的喜悦积压多日无人诉说,朱瞻基听他爹询问却也只能忍住了摇头。
  唉……这样的喜事无人分享,真如锦衣夜行叫人遗恨。
  “太孙,皇上宣您往尚书房一叙。”
  小鼻涕的声音在太子耳朵里简直如天籁一般,他忙推了推儿子:“快去吧,别叫皇上久等。”
  朱瞻基自然无有不应,忙颠颠儿赶了去,只见爷爷坐在地上铺着的那张舆图旁,杨士奇则端坐在一个圆凳上,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
  “杨先生不必客气,爷爷您叫我。”
  朱瞻基先一摆手,将杨士奇叫了起来,又忙向爷爷跪拜,抬头见皇上招手忙绕开舆图走了过去。
  三人商量了一程子军务,忽听外头盛庸将军和平安将军求见。三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惊奇,杨士奇转念一想便明白能叫动这两位的,只怕也唯有朝堂上近来议论的赦免靖难遗孤一事,料得自己不好再留,忙起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