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暖阁里只剩下木苔和依旧僵立着的孟古青。
  良久,孟古青抬起通红的眼,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姑母,为什么……是我?”她不明白为什么是她被推入这个“火坑”。
  木苔叹了口气,拉着她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坐在旁边的软榻上:“因为哀家看到了你。你的聪慧,藏在你的骄傲下面。你的心气,远比旁人想象的要高。让你去绣花作诗,那才是折辱了你。学医救人这条路难,可通向的地方……远比那高墙深宫里的金丝牢笼,更广阔、更值得!”
  她用手指轻轻拭去孟古青滑落的一滴泪,语气充满了期许,“给姑母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孟古青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把头埋在木苔的肩膀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那委屈、不甘和心底深处一点点被搅动的不安分,都化作了泪水。木苔知道,这道坎,算是勉强踏过去了。
  接下来的路,还得靠这小丫头的倔劲儿和她自己的引导。
  另一边,御花园的嬉闹声打破了先前的沉重。
  顺崽指着堆秀山上最大的一棵罗汉松,对着身边雀跃的琪琪格得意道:“看!那个最大!秋天上面还会结好多果子,像小灯笼!还能吃……”他差点又说出“爬上去摘”,赶紧打住。
  琪琪格眼里全是崇拜的星星:“哇!皇上好厉害!知道得真多!我们能……嗯,离近点看看吗?”她眼神灵动地看着小皇帝,满是期待。
  顺崽立刻被这种崇拜的眼神鼓励了:“当然可以!走!朕带你去!”他自然而然地牵起琪琪格的手,两人像两只小兔子一样蹦跳着往堆秀山方向跑,苏茉儿和一众太监宫女无奈又好笑地在后面紧跟。
  玩累了,两人坐在澄瑞亭里歇脚。顺崽献宝似地让人端上来他悄悄藏在亭子石桌下的点心——一碟撒了葡萄干和核桃仁的奶酥,还有一小碗的甜奶酪。
  琪琪格眼睛亮得惊人:“皇上!你真好!我最爱吃这个了!”她拿起一块奶酥就往嘴里塞,吃得满足又毫无芥蒂。
  顺崽被她直白的快乐感染了,也笑眯了眼。他想起自己的“重大任务”,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琪琪格,你知道朕在做什么大事吗?”
  琪琪格嘴里塞着东西,含糊地摇头。
  顺崽得意地摊开一张小地图(当然是简化版),指着上面的河流和几个点:“朕在救很多很多人!朕有个‘特别小组’,专门在捆‘大粽子’挡洪水!”他用他那稚嫩的语言解释着黄河防汛,还不时在地图上点一点:“这里……要用好多好多草席包土……这里,要那种密密网子扎起来……”
  琪琪格听得似懂非懂,但“大粽子”“好多网子”这些词让她觉得很有意思。“皇上真厉害!连那么大的水都能挡!”她无比真诚地赞叹,那份毫不掺假的崇拜让顺崽的成就感达到顶峰,小小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飘荡在亭中。
  而被苏茉儿半哄半劝带进太医院内设书房的孟古青,此刻正面对着面无表情的王太医和几大摞散发着陈年药味的典籍。王太医递给她一本《雷公炮炙论》,让她抄写前十页。孟古青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陌生药名“炮炙”方法,一股浓烈的屈辱感再次翻涌,狠狠把笔摔在了桌上!墨汁溅上了她簇新的香色衣袖。
  木苔此时却不在调解矛盾,她来到了位于慈宁宫后一处不起眼、特意改造过的偏殿——她未来的医药“实验室”。
  看着那些被妥善保存的发霉豆腐块、几头饱满的紫皮大蒜、以及小心翼翼移栽在暖棚木槽里、刚冒了点新绿不久的青蒿,眼中闪烁着探索的光芒和不容失败的决心。
  第56章
  曹县,黄河故道险工段。
  泥土混合着尚未解冻的冰碴,被呼啸的寒风卷起,抽打在人的脸上刀割般生疼。
  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从上游涌下,带着沉闷的呜咽,冲撞着去年才勉强堵上的决口位置。
  堤坝下,民夫们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单衣,喊着低沉号子,用简陋的工具艰难地挖掘着硬梆梆的土层,将秫秸、草席和土石层层叠压。
  监工的小吏缩在避风的土坡后,搓着手,呵斥着进度缓慢的民夫。
  新任“督河御史”刘藻,穿着满是泥点的青袍,几乎快看不出底色,早已没了翰林清流的半点风雅。
  他蹲在堤岸边,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看着被河水反复冲刷、已经开始松动下陷的一段草埽(草席裹土压实捆扎成的防护体),河水像是窥探到了猎物的破绽,正集中力量撕咬着这里。
  “刘大人!刘大人!”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连滚带爬跑来,帽子都歪了,“不行啊!苇网!工部发来的苇网根本不够密实!稍微用点劲就扯坏了!放下去没半天就叫水冲散了!这怎么捆粽子?!”
  刘藻的心猛地一沉,苇网!关键的材料!他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
  这些日子,他白天在工地上连轴转,查看每个险点,组织抢修;晚上在四面透风的临时值房里核对物料清单、核算人力需求。
  他亲自去上游勘察水情,险些掉进黄河,缺衣少食的民夫暴动过一次,也是他豁出命去弹压安抚,人已瘦脱了形,全靠一股韧劲撑着。
  “哪里采购的?!”刘藻声音嘶哑。
  “说是……是山东布政使司拨出来的库底子……”工头不敢看他眼睛。
  “混蛋!”刘藻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土上,冰冷的刺痛感丝毫压不住怒火。层层盘剥,连保命的材料都敢以次充好!“立即停工!这些烂货统统堆到堤下空地!去找管河同知(河道总督府辖下的官员)来见我!”
  刘藻强压怒火处理着眼前的烂摊子,他亲自带着几个亲兵翻检那些劣质苇网,一边记录劣品特征数量,一边在心头飞速盘算:等工部从开封那边调?来不及!本地采购?他想起初来时那个被他查出贪墨工料、已丢官查办的前管河同知,当时他搜剿出的几处隐藏仓库里,似乎有堆放过类似麻绳芦席的痕迹……
  “快!拿我手令!”刘藻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对亲兵下令,“带一队人马,去查抄那个孙国栋在曹县西郊的粮店后仓!动作要快!再查他在本地的所有宅邸别院!给我翻!凡是捆扎之物,无论是麻绳、麻袋、还是库存席子!一律就地查封征用!若有反抗、阻拦,以延误河工论处,格杀勿论!”他知道这会引起地方震动,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先弄到应急材料补窟窿才是关键!
  亲兵领命如风般去了,刘藻看向下游一处水流更急的回湾处,那里几个老河工正聚在一起激烈争论着什么。
  “怎么?”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去。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脸上褶子深得像刀刻的老河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刘大人,不成!按您交代的,想在这水流最凶的地方先下大埽……可这破苇网不顶用,草席捆下去,底下那层土吃不住劲,根脚软烂了!水一冲就散!根本扎不稳根啊!”老河工脸上尽是忧急。
  堤坝就像房子,根基不稳,上面再捆也白搭!而草席埽最关键的,就是打牢底部根脚桩。可这里的土层常年被水冲刷,稀软如泥!
  就在刘藻心急如焚,思考着是不是冒险让民夫下水打深木桩加固底部时,一骑快马奔来,是他的一个亲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大人!贝子爷到了!”
  巡河钦使贝子硕塞,终于带着他的一营标营兵马(约五百人)赶到。
  马蹄踏起烟尘,盔甲鲜明。硕塞翻身下马,年轻英武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目光扫过混乱泥泞的工地、疲惫不堪的民夫和面色憔悴的刘藻,眉头也锁紧了。
  “贝子爷!”刘藻顾不上客气,立刻将劣质苇网和根脚不稳的问题简要说了一遍。
  硕塞听着,眼神越来越冷。他走到河边那处险湾,蹲下身看了看河水冲刷的情况,又抓了一把岸边的泥土,感受那稀烂的质感。他站起身,看向正因底脚不稳而被迫停下工作的河工们,年轻气盛的脸庞上露出一股剽悍之气。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
  “标营听令!”硕塞的声音洪亮有力,带着沙场征伐的杀气,“立刻去附近,伐那些碗口粗以上的小柳树!粗枝作桩,细枝编筐!给老子砍!敢阻挠砍树者,一律抓起来!”他指着刘藻,“刘大人,你带人教他们捆筐!先把装了碎石的柳条筐沉下去当底座!试试稳不稳根基!人手不够,老子还有兵!都给我搬石头去!”
  硕塞这简单粗暴的命令一下子打开了思路,柳树坚韧,就地取材快!柳筐盛石做底座,沉下去既能护住软泥不被冲刷,又能给上面的草席埽提供更坚固的支撑点!这虽然可能效率低一些,但胜在材料好找,方法可行!
  刘藻眼中迸出希望:“贝子爷此法可行!下官这就带人示范柳筐编织!”他立刻与那老河工商议细节。一群兵卒在硕塞的催促下,冲向堤岸远处的河滩柳树丛,一时人声鼎沸,铁器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