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二批宾客交头接耳:这确实是长乐神医做得出来的事。
  人群中,曾挂过她诊号的人补充道:“那年我多问了两句,她直接把我请出去了……脾气是差些,但妙手仁心,医术高明啊!”
  ——就这脾气?会偷偷投毒?
  镜无妄不在此处纠缠,深知对峙之机不可磨磨唧唧。
  他像是忽然想起:“咦?婚仪吉日,何以如此多的黑骑压阵?城主,你家长子这场婚仪,究竟是鸿门宴,准备对付我们谁?难道不是真心要娶药王之女?”
  他按照从前那套扫黑除恶的斗争路数,流畅签发照戒令,用天地鉴心镜的镜柄盖了章,继续逼问:“狐木啄已承认无相陵灭门案系他与邺城主密谋所为!大婚之日城主又逼死药王之女与昭天楼少主,这笔账,你打算如何向昭天楼、向天下人交代?!”
  事儿太多,逻辑纠缠,连邺城请来的宾客都面露狐疑。季雨芙说不清楚,便在一旁发疯:“他们是骗子,骗人的!早有串通!大哥,你还在等什么?!邺城军将听令,将他们捉起来!杀了这些构陷逆贼!”
  “杀我们?”镜大人乖乖举起双手,踱到露台边,“太好了!诸位见证!药王、本座、云大禅师,今日受邀参加婚仪,惨死于邺城刀兵之下!昭天楼少主生死不明,还望诸位传信昭天楼,求贺兰老楼主定要查明真相!”
  “届时我晋国便有出兵之由!请高瑜大将军——班师领兵,讨伐逆城!陛下啊——镜无妄今日以身殉国,此生无悔!”
  “……”
  季临渊刚恢复一些些,忍痛长叹一声,招手示意黑骑将情绪失控的季雨芙带离。
  她们不是镜无妄对手。而他看着父王,也要听个真相。
  *
  镜无妄回身,步步紧逼:“邺城主,狐木啄已当众揭破你当年为求秘术,伙同他屠戮无相陵满门!可怜八十七口人命……药王,天下真有此类滑稽秘术?”
  “你血口喷人!”邺王嘶嚎出声,却因百骸剧痛,再说不出更多。
  药王此时脑袋也烧了,却听见“无相陵”一词,心领神会,再无半分犹疑。
  他配合吼道:“秘术?百毒不侵?起死回生?哈,果真是滑稽秘术!有这东西?!那药王不妨让她来做!!!”
  “欺人……欺人太甚,老夫要楔江湖令……”药王几乎是跳到邺王面前:“你们这些不学医道之人,不尊医术,却偏信些无稽谣言!而长乐,本是我药王谷继任药王,谷中命脉!既如此,你有本事把老夫屠杀了!!!来来来,我把脖子伸给你!!!你这就将药王谷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镜大人忍住笑:“毁于一旦?那可不行。只要今日镜无妄不死,定保药王安然无恙。”
  邺王强撑开口:“药王……你我毕竟有旧,邺城每年给药王谷的金奉从未短缺,何必受人挑拨?此事稍加查证便知真假,你冷静些……”
  药王却不依不饶,目光如炬:“岂止是长乐?!我要的是公道!当年药王谷与灵蛇虫谷虽断交陌路,与无相陵却有几分故交之谊。你今日必须向天下人如实招认,为何屠灭无相陵满门!”
  镜大人重新变得温柔,“邺城主若觉冤枉,不妨说来听听,本座替你断案!这照戒令,先通缉狐木啄便是!”
  其实只是他也没资格直接逮捕邺王罢了。
  涉及秘术,镜无妄转而与季临渊交涉。长公子忍痛点头,命黑骑将宾客送下山去。
  真是难为他们请假一场,翻山越岭,只来爬个太行山?饭没吃,瓜才吃了一半,便不得不踏上归程。
  *
  无关之人散去,场地倒显出几分审案的气氛。
  邺王金冠被削,形容落魄,强撑着悲痛道:
  “当年……孤救儿心切。狐木啄主动找上我,索要金银为酬,声称无相陵有一秘术,得之可百毒不侵,起死回生……”
  邺王缓一口气。
  “孤王诚心换取,只为救幼子于病痛,亲赴无相陵,不计代价。孤问那白陵主可有秘术,条件任他开取……”
  “那白陵主如何说?”镜无妄有了兴致。
  “他说‘有个锤子’……”邺王涩笑一声,“那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孤听不懂方言,他们西南蛮夷之地,言谈怪谲。孤便以为是有。”
  “既有秘术,他竟不肯给!还公然斥骂孤……”
  “回去后,寻人问明方言含义,才知……他竟敢如此折辱于孤!”
  他是邺王,自继位以来,因季洵大将军余威,深受邺城百姓爱戴,奉若神明。
  他屈尊降贵,甚至秘密办了通关签文,以诚相求,竟遭此羞辱!
  说到这个就生气,他不顾伤痛怒视镜无妄:“孤之声望,比之于你,何曾逊色!若换作是你遭此折辱……”
  看着穿着质朴的镜大人,显然是不太在意这些的,邺王恨恨收回话头:“镜无妄,你也别得意,今日你屡番折辱孤王,传至天下,且看邺城百姓如何恨你入骨!”
  “放心吧,本座仇人遍天下,怕挨打,出门都要易容。”镜大人抬头唤道:“林霁——”
  林霁几乎目眦尽裂:“一句折辱?便抵八十七条人命?!你便伙同狐木啄,屠尽无相陵满门?!说!你如何破开她家宫门机关?谁是你的内应?!”
  说起这个邺王就更生气了——
  激愤难抑:“孤没有……孤带人去,想与他家再好好商议,听闻他们川渝云贵之地,男子惧内,孤便调他远离山门……想先与他家夫人好言商议!先礼后兵。岂料……岂料他家那宫门机关遁阵,分明是昭天楼之出物!孤试了一下……就打开了……”
  林霁愕然。
  “他家的狗狂吠不止,惹恼熊蛮。那莽夫狂性大发,出手虐狗……他家的管家、仆从立时动手……可哪是熊蛮对手?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孤只得逼问那白夫人……”
  他被身上的毒疼得打抽抽,暂时说不出话。
  他真的没撒谎。熊蛮这种疯货,从小就有爱凌虐动物的癖好。早就该将他千刀万剐。
  药王负手崖边,又一次悲痛难抑,哭得弯腰弓背,趴在围栏上直不起身。
  林霁眼眶含泪,转向季临渊,说给他听:“她的母亲,被大刀横劈肩肋而亡……半月后,我家闻讯才赶去收殓尸骨。十年,不知她流落蟒川虫谷中……吃了多少苦头?”
  季临渊鼻观心,捂住心口。
  林霁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悲愤——唯有他亲眼见过无相陵当日的惨状。再如何形容,别人也无法感同身受。一鞭挥出,劲气破空,卷动漫天枫叶,却不知托起谁。
  那招“云潮望生”终究落空,无处宣泄。
  邺王缓过剧痛,续道:“可孤也被她所伤!那白氏小女,性情刚烈,睚眦必报!孤好意相劝……她不管不顾,刺伤孤后,便随其父逃离,竟潜伏多年……”
  后来之事,大家都知道。
  只是除了她,无人知晓她如何在虫谷挣扎求生。
  能听她形容的,都只是一些四字成语。
  林霁恨不得抽死他,总归是按流程强压怒火,“你为脱罪,自然避重就轻!”
  邺王终于撑不住了,老泪纵横,瘫坐在地:“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可无相陵辱我太甚,我的儿子……我的安儿快死了,我要救他啊!他是天命王相,我邺城砥柱……在天下万民面前,在邺城基业面前,区区八十七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镜无妄听得发笑:“好一个‘不值一提’!为你一己之私,为一则荒诞谣言,便屠尽一陵。道貌岸然至此,纵有王图霸业之心,又如何令天下信服?”
  邺王虽恨,却犹不能不服:
  “镜大人,好手段,你今日疯疯癫癫,配合白氏演这一出,又图谋什么?真要与我邺城开战?”
  镜无妄无语,每次审结大案,总有人这样问他。
  《镜无妄语录》里早就写了,这些人也不肯信。
  “本座坐这司正之位,无非是想看着老百姓将日子过得红火。将不好好过日子的人揪出来。”
  “人心妄念有五毒:贪、嗔、痴、慢、疑。”
  “照戒使执掌五镜,便是为了你们。”
  “所谓照破虚妄,戒断恶根。相由心生,鉴心镜能帮你看清受五毒心魔侵蚀的鬼样子……”
  他亲自打开天地鉴心镜,凑到邺王眼前。按向镜柄机关,镜面骤然变出一张扭曲恐怖的鬼脸。
  “看看,你自己。”
  镜中,方正的下颌被诡异地拉长,眼球如肿胀水泡般凸出半寸,鼻梁彻底歪斜。
  镜大人收起那面哈哈——哦不,摄人心魄的宝镜。
  没再笑。
  这场大戏终以药王联合朝堂信使、江湖各派与邺城彻底决裂收场。
  药王谷遍传江湖檄文:此后谷中所有学成出世的医者,永不救治邺城季氏血脉。
  “老夫一生也开了一万张药方,无愧疚于心。邺城主,季大将军当年死守碎叶,为救苍生于业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