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镜无妄却仍是那般宽展如云的笑,慢悠悠起身道:“邺城主,不要胡乱攀咬嘛。本座就是一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来参加婚礼,与他们可不是一伙儿的。看来我这两不成器的手下与你儿媳是旧识。罢了罢了,本座今日就勉为其难,为你邺城断断案、评评理,若有不对的地方——我替你批评他们!”
  他一边走到角落,找了个遮挡物藏好,一边特意强调:
  “城主,可莫将心神分给我,让你那下属好好答题。你家这儿媳瞧着是疯了,方才还污蔑我下毒,指不定一会儿就要杀我灭口呢。你放心,她若无理,本座绝不偏私!”
  混乱的间隙,熊蛮晕乎乎的脑子想了半天,终于将她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沾满血污的面容对焦,看清眉眼,终于喊出声。
  “未央?”
  “啪!”
  这次更是怒不可遏的一耳光,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狠戾!白芜婳几乎使尽全身力气,带着滔天的恨意。
  掌心都麻了。
  “接近了,重新说!!!”
  “吼——!!!”
  熊蛮仅存的理智彻底崩断,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爆发,额头青筋如蚯蚓般根根暴起。巨大身躯因狂怒而剧烈颤抖,几次三番想要站起,将眼前这个羞辱他的女人撕成碎片!
  然而体内的剧毒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越暴起,身上就越疼,终究力竭,只能气喘如牛,面目狰狞,反被自己拖累摔倒。
  她羞辱够了,毫无惧色,找准时机,反手拔下发间金簪,精准地抓住熊蛮抬头的瞬间,狠狠刺向他粗壮脖颈侧面一处命门。
  利刃入肉,鲜血激溅。
  这一刺,是她经年学医,触摸骸骨、钻研人体时,演练过千万遍的杀招,如何刺、如何割,才能最快废去蛮力。
  熊蛮此人狂性极大,只能最先除掉他,否则之后必然麻烦。
  熊蛮瞪着死鱼眼,惊恐万状,却一时咽不了气,只能含恨盯着她下一步。手腕翻飞,果断干脆,划割他几处经脉。如力能搏虎的狂暴巨熊,被抽筋剔骨,彻底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可能。
  惊呆众人。
  邺王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最勇猛的悍将,在短短片刻之间,被这个看似娇弱的儿媳如同宰杀牲畜般废掉。
  一个尘封多年、被他刻意遗忘的名字和一场血腥的屠杀,如同惊涛骇浪般冲破他。
  终于反应过来她为何发疯。
  她看都没再看地上垂死的熊蛮一眼。身影轻盈一转,如同索命的修罗,瞬间锁定了下一个——狐木啄!
  踢翻桌案,滴血的簪尖警告着躲在下面瑟瑟发抖的鸟人。
  “滚出来!!!”
  狐木啄便双手高举,慢慢挪了出来。
  “妹妹!他不对劲!你莫要大意!”
  乌席雪素来眼力敏锐,看出不对,立时高声提醒,情急之下,那声“妹妹”脱口而出。
  可惜她正疯着,根本听不进。她先一把掐住他脖子,却轻易得出乎预料。这狐木啄的武功也太差了,脖子软得像鹅颈,乖乖任她屠戮。
  一样是银针先彻底放倒,任由毒药在他体内发作。哼着颤着倒地,像条无法挣扎的死鱼,瞪着眼珠子看着眼前的一切,偏生咽不了气。
  这两个都很顺利。
  白芜婳才长吁一口气,而后转身看向高台上的邺王,眼神对准他。
  邺王还软在座位上,毒发的剧痛让他脸色惨白,偏偏神智清醒无比。刚刚还能说话,现在说不出来了。
  黑骑还在大门外老实等着,他哑着嗓子喊:“捉了这疯妇!”
  邺王的声音只有院内的人能听得见,可他越是喊,被塞住嘴的季雨芙呜咽声越大,林霁缠在她颈间的鞭子便收得越紧,晨风大统领投鼠忌器,还在等季临渊发话。
  也唯有季临渊,挣扎着还想爬起来。一边示意晨风护着长乐,不准她真的有事,一边又要伺机看看能不能押住她,另一边还在想着为什么?!
  他看着父王,看着她,看着林霁,满面不解。
  一时惶恐两难。
  双方陷入对峙。
  季临渊强行运气,竟恢复了一丝气力,勉强支撑着半跪在地。
  “乐儿,你疯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芜婳笑得很张狂,像喝了假酒,绕着场地走了一圈,两个仇人的血都在她的红衣婚服上被风干。
  “我再说一遍——”
  “我是未央宫的少宫主,这次不用别人,我自己就能打碎你的头。”
  话音未落,她手速极快,敲碎一盏瓷片,飞射而去。
  她直接将邺王的发冠削了下来,精致缠玉碎声落地,发髻被削断一半,长发散乱下来,这是对他的莫大羞辱。
  她也把摘下的凤冠掷于尘埃,任由长发披散如旌旗。
  红衣不是吉服,是索命厉鬼的丧衣,淋漓着她全家的鲜血。
  每一步都是陷阱,揭露时如推倒骨牌般畅快。
  她笑到眼角飞斜勾如燕尾。
  “老杂种!你这些年瘫痪坐轮椅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嘲着高台上的残疾老人。话难听至极,但她很过瘾。
  “你那小儿子的毒,是我下的!他马上就要死了!你看看天上,看看日头,再等不了半炷香!”
  邺王立刻痛吼一声,像被猎人捕住的狂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即将被钢刀刺穿般绝望。也像极了她母亲当年的反应。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顾不上季雨芙了,晨风大统领在季临渊的眼神同意下,放出一枚灵霄信焰。
  看他们慌乱,她没拦,反而笑得可开心了,从邺王那抖动的嘴唇上,看到了“阿巴阿巴”的张合,他都没敢发出声音,大概是这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脑子彻底乱了。
  她睨着仍然瘫软的季临渊,还想试图伸手来捞她,鲜少露出了一丝又讽刺又可悲的表情。
  “我的大孝子殿下,你父王的腿伤,能猜到吗?就是我啊——”
  “你想学先祖匡扶天下,可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是他屠了我无相陵八十七口人命?”
  她转头又对邺王吼道:“老杂种,纵是你现在派人回去,又有何用?当年我父亲因你而在佛前为我磕头求生,今后你也试试这样的滋味。”
  她举起手中的药瓶,晃了晃:“想要你的两儿一女活命吗?求我。”
  “因果循环,我就是你们的报应,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跪在我面前。”
  “磕头,求我!”
  ……
  邺王僵在高台上,指节死死抠着座椅扶手。下跪?向一个不共戴天之仇人、一个口口声声索命的“厉鬼”下跪?他是邺城之主,是世代将门的脊梁,膝盖何曾为谁弯过?
  可目光扫过台下软瘫的大儿子、被捆的小女儿,想到病榻上命悬一线的小儿子,那点可怜的尊严在儿女性命面前稀碎。每一秒都像在烈火上炙烤,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岂料他尚未作出决定,庭院上空,二层檐台的方向。
  传来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
  “小白。”
  白芜婳顿时头皮发麻。
  杀气、癫狂,瞬间凝固。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如此唤她!
  她父亲的声音!
  心神大乱,猛地转身,难以置信地望向那高高的二层檐台。
  炽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只一直蹲在檐角阴影里的大雕,震开翅膀,骨头舒展,竟又是一个鸟人头。
  栩栩如生的雕毛沾在人身上,仿佛还有雕的气温。
  “小白。”
  那雕嘴喙开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熟悉感。
  跨越十年,朝思暮念,满目泪眼。
  “爹爹?!”
  “小白,过来。”
  瞬间击溃了白芜婳所有的防备,巨大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头。她哭着就要朝着那只雕靠近。
  幸而林霁内力狂涌,九节鞭挥卷一路枫叶,在她脚下生生化成一圈墙,阻拦住她。
  “婳儿!他不是白世叔!不是你爹爹!”
  爆喝,如同冷水浇头。她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这些年,狐木啄,从来都在任何场合。
  他的耳目,在鹤州,在湖边,在她的屋顶,在京陵,在天下各处。
  可以是鸽,可以是鸲,可以是莺,可以是鹉。
  他知道白芜婳还活着,却不知她成了谁。
  他教过一群鸟听“血晶煞”“百毒不侵”“起死回生”这些词,教过一群鹰识认白芜婳的脸。
  从婚仪上看见熊蛮的那一刻起,他便确定了,白芜婳就在这里。
  他蹲到了房梁上,成功躲过了毒药。
  ……
  她重新对上这雕人的面目,令她胆寒,当年藏在虫谷的每个夜晚,她都怕黑暗里突然钻出一双这样幽幽的眼睛。
  瞪着圆眼珠子,故作无辜的歹毒。
  她的每一个梦魇,总有鸟首、金瞳、蛇身的影子。穿得或绿或玄或彩色,花枝招展,阴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