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为维系与昭天楼最后一丝情谊,邺王将部分谋划透露,却遭其断然回绝。
  昭天楼虽素来温和好相处,却实打实掌十二元辰偃,更有神兵镇楼。此时,一位大偃师与一位大画魂,手中两件重宝皆泛着紫光。
  看来不放人不行了,好在昭天楼重诺,又都是一根筋。正如当年先祖一句承诺,贺兰天天才遣木象门前来邺城相助,多年来顶着晋国压力,尽心竭力。
  邺王只能退而求其次,收下这本图谱,权作斩断前尘、两清恩怨之资。
  *
  水相府邸能收拾的东西不多,贺兰澈更是什么都不想带。于是他娘简单将家当装了二十几辆马车。待父亲与二伯携他辞行时,众人皆去相送。
  唯一看着锦锦,才让贺兰澈的神情有些怔忪。他原想让锦锦自行抉择,但她满眼只有香蕉,自愿选择姓贺兰,从此过好日子。
  也是个没有良心的。
  季临渊面对贺兰澈,虽有不忍,却无言以对,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岂料贺兰澈抬头看着他,又看看季临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声。
  “阿澈,你是不是想说,让我照顾好她?”
  季临安急扯了扯他的袖子:“大哥,你别说话了。”
  “阿澈,你恨我是应该的,然我并未夺你所爱。两情相悦之事确难强求。若她心不在我,独钟于你,大*哥惟有祝福。盼你早日释怀。无论如何,大哥都不愿与你生分。”
  “你若想通,随时回来,我们一直……”
  “一直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纠缠不休,一直都是。”贺兰澈冷漠截断他的话,眼神只落在季临安那苍白的面容上,拎得清此事与他无关:“二哥,你好好的,保重。”
  季临安望着贺兰澈决绝远去的背影,垂下了头。
  “她也真是绝情,都不来送一程。”季雨芙拍拍手,对他大哥说:“好了,这傻子真的输给你了。”
  但好像并不如想象中解气呢。
  他居然真有底线!
  季临渊此时跟她清算:“你去过天师观?”
  季雨芙坦然:“我以为他要当道士,只是去转告林霁要来,谁知你们竟瞒着,联手将他发卖了?!我见他不知婚事,转身就走,就只说了一句话!”
  季临渊气极,季雨芙却振振有词:“我若真有心使坏,自会在婚礼当日才告知他!反倒是你们更狠,玩得这么花!”
  连二哥哥都不保她,咳喘斥责道:“住口吧……”
  季雨芙:“装什么手足情深?大哥哥,一夫多郎制,你肯开么?你做大,他做小,各退一步不就还是一辈子的好兄弟,终究还是不够包容……”
  季临渊气得捂住心口,三兄妹顿时吵作一团。
  ……
  谁也未曾留意,城楼高处,瞭望塔外的一片树丛里,静坐着一抹白衣。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空,轻轻描摹着那身蓝袍的背影,从发顶到足跟,看着他化作一点浓墨,至消逝不见。
  一句极轻极轻的声音,随风飘散。
  好似说的:“若有来世……”
  这下好了,她终于,再无软肋,亦无所顾虑。
  *
  马车颠簸了数日,沿途停歇于多处客栈驿馆。往昔多话的贺兰澈,好像真的成了沉默的偶人。
  贺兰棋,贺兰池,孟听,一只名唤孟清清的猫,皆挤在同一辆马车中,陪着贺兰澈。
  还有贺兰锦锦,它近来都躺在贺兰澈的袖子里,看见那只猫,眼珠便发亮,露出爪子,舔舔嘴唇,跃跃欲试地去扑抓人家尾巴。
  然而,锦锦终究会选择先吃香蕉。
  因为在它姓白的那些年,陪另一个姓白的,密林里穿梭,蕉果累累,它却从未尝过香蕉的滋味。
  偶尔辛苦捕得香蕉,却不会剥皮,被她夺走。她反丢来一堆蝎子蜈蚣臭蟾蜍:“图鉴上说了,雪腓兽身剧毒,嗜食鸡心,啜饮毒血。这里没有鸡,你先将就吧。”
  曾见她于密林中,畏蛇惧蜈蚣,动不动就吓得半夜鬼叫。它气不过,捉来蛇,当她面撕咬,指望至少能换些剥好的香蕉。
  可毫无用处!她还是夺走它的蕉!纵有“奖赏”,也是赏它喝她的血。
  不是没有抗争过,饿晕好几次了。它骨瘦嶙峋,她油盐不进:“你母亲不要你了,也是个可怜的,才会这么瘦弱。”
  在它陪她到了药王谷,名唤白锦锦的岁月里,不仅无人懂它,还要被迫为中毒者吮吸毒血。
  它不懂,到底如何才能与她沟通?气得它龇出獠牙,磨砺利爪,上蹿下跳。可她居然说,它会抓人?!要将它关起来?!
  它尝试乖乖的,舔舐她,盼与她建立默契,好教她在图鉴上添一笔:“有些雪腓兽只吃香蕉的。”
  如此十年,铤而走险偷香蕉吃,痛苦无比……
  直至今年,重遇这蓝皮无毛直立怪,随他改姓贺兰,才实现香蕉自由。吃得好,住得好,它再也不想回到名叫白锦锦的时候了!!!
  ……
  “澈儿,若想哭,便哭出来吧。”母亲柔声道。
  “澈。”
  “澈、澈二娃,要长大了。”
  二伯难得连贯开口。
  “一生能有几个牵肠挂肚的?或许仅此一个,挺过便好了。”父亲劝慰道。
  “你从小没吃过苦楚,人生总要经些风雨。失去是成长的必修,得与失,都是得。”母亲轻拍他。
  也不知又过了几日,天气似乎总不遂人意:起雾时天地灰蒙,晴日里又晃眼睛,落雨太压抑,刮风又容易彷徨。
  往昔回忆不断涌入贺兰澈的脑海。从前他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如今却不停地回想、反刍,更觉得怪怪的。
  她当真这么狠心吗?
  京陵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们从何时起开始欺骗他的?
  她的吻技应该是和大哥练的。
  那自己有没有错怪林霁?
  林霁还能在婚仪上有席位?怎么做到的?
  贺兰澈脑补着:林霁究竟是受邀前往,还是自取其辱。林霁与大哥的武功孰高孰低?若他杀了大哥,正可立下大功,平步青云……不,不可能,他的轻云纵再厉害,也闯不出邺王的黑骑。
  ……
  晚上要烤红薯,孟夫人捧着一个小盒子,她叫贺兰澈去生火。
  贺兰澈小时候就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听话,温和,对谁都有礼貌,遇事总是乐观,也想得通透。
  人一生总要有些寄托和执念的,就算这次是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他丢了心,也还是安安静静,不哭不闹。
  本来怕他会不吃不喝伤了身子,没想到给他馒头就吃馒头,给他挑菜就吃菜,叫他睡觉就盖被子,叫他行路他就上马车。
  他只是不说话。
  “我们强求不了别人,只能管好自己。但你若愿说一两句心中所想,娘便会少些担心。”
  “母亲……”贺兰澈终究说话,“我只是在反省,怀疑自己。”
  他盯着火焰,将手探上去:“灼伤之痛彻骨,可确实是我自找的,我只是不知如何缓解。”
  “或许可以反省识人的眼光与处世的见识,不必怀疑拥有真心和善良本身。”
  孟夫人回应着,亦将手伸至烛火旁,感受片刻灼热。
  “你说,火为何滚烫?水为何能灭火?若出生前可自主选择,你会想成为什么?”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贺兰澈糨糊一样的脑子没有往下细想。
  “不过,为娘所言未必全对。难知全貌,谁又能真正理解他人?一世为人,各有秉性,追溯根源,多是世代累积的困局。并非每个人,都有你的运气……我们能做的,在相遇时分享最清澈的光,在独行时保持内心的澄明。”
  道理贺兰澈都懂,但还是疼。
  全貌是什么?她从来不肯被人理解,为什么不肯?
  “澈儿。”孟夫人看铺垫到位了,终于捧出那个盒子,将话题引到正题上:“所谓,直面痛苦,痛苦就会消失——”
  直面什么痛苦?
  贺兰澈见着母亲将那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他写给长乐的信。
  一封一封,一沓一沓,分了三垛才拿完。
  六年,一百多封。
  她什么时候带来邺城的?
  “之前看着你不太好,娘也没敢说。临行前,神医曾将这盒子还来,说不知如何处置……要不,烧了吧,也不好叫这些留着。”
  贺兰澈突然红了眼眶,也没有阻拦。
  他娘在烧之前,还是忍不住——
  “哎呀,要不然我们最后看一遍再烧?”疾风手速已经拆出一封,“看看我们家澈儿写的情书,你放心,娘不会念出来。”
  一封接一封,一张又一张,有字有画。
  写给她人间趣事,风雨雷电,僧道兵儒,衣食住行,昼夜晨昏。
  画给她人间万象,山川湖海,花木藤萝,飞禽走兽,舟车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