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季临渊无奈:“王叔已多年不肯私下见父王,他常年云游,即便回城也只搬居此处,几乎不踏入城内。”
  “哦?那长公子要我今日做什么?替你做说客?我可不擅长这个。”
  季临渊心情显然很好,暑热不惹他骄躁:“我知你伶牙俐齿,不过今日,无需说客,你只需陪在我身旁便好。”
  ……
  果然是玉面狐狸,将贺兰澈送走后,说话连素来呛人的反问、质疑都不会了,居心不良。长乐立刻又对他添几分嫌弃。
  “你小叔与王上有仇?”
  “那倒没有,不仅没仇,每年王叔云游四方,都会将晋国九州风物志寄给父王,邀他了解晋土风光。”
  可惜邺王虽看了风物志,却全然不以为意。
  “那他也寄过云滇之地的风物志?”长乐心中急切,口不择言,立刻找补:“云贵蜀州之地,想来他一定去过……”
  好在季临渊只当她是思乡:“自然寄过,只是他多爱往江东、岭南一带去,西南并不常去。”
  长乐“哦”了一声,又问:“你父王不是最恨我们晋人吗?你这小叔,有点反骨。”
  季临渊睨她:“恨?是谁同你说的?”
  长乐非但不避讳这话题,反而故意捣乱,“是你王妹告诉我的,想来是为了亲近我吧。”
  “所以,父王的腿伤也是雨芙说的?”季临渊拧紧眉头,语气满是意外。
  长乐没回答是不是。
  谁也没提过是“腿伤”,是你自己说的……
  *
  绕过照壁,前方有座纳凉闲亭。远远便瞧见另一个金灿灿的身影,神似季临渊。长乐方才对此人积攒的微末好感顷刻荡然无存——又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绝好例证!
  长公子先去同他的王叔问候,她便藏在藕荷深处等着,留意到亭中四柱皆题有诗句:
  “季风拂柳云知意,姜岸观澜如溪清。”
  “溪畔谁人如玉立?云端有信季风知。”
  “季月溶溶云影移,姜花脉脉如清漪。”
  “知心最是亭中语,溪诉潺潺两不疑。”
  有点明显。
  比季临渊近日还公然不藏。
  读完题诗,见那二人似在互相推脱,她独自踏上曲桥赏荷,却觉索然无味。
  原来风景不是跟任何人看都可以的——若他在身边,见这满池荷花,会怎么说呢?
  ……管他怎么说!
  长乐一拍栏杆,敛去心绪,转身朝季临渊走去。
  正好,季临渊谈完事过来相迎,他那位王叔已转回室内取物。仆从随即抬来一张雅案,送上冰块,二人便先在亭中落了座。
  “你王嫂姓姜?”打发时间,长乐随口问道。
  季临渊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望向亭柱:“你也猜出来了?”
  四根亭柱将前尘往事、主人心事尽数交代干净,想叫人猜不出都难。
  “可惜不是王嫂。”他续道,“我这王叔年少时有位心上人,虽只相识一月,他仍大张旗鼓求娶。那女子却说,仅凭一月便倾心于人,只觉他行事轻浮。”
  长乐深以为然——看来又是个见色起意之人,只不过比贺兰澈多些“耐心”,他是一眼,人家好歹捱了一月。
  正想念时,季临渊忽然开口:“王叔确实比阿澈强些。”
  她抬眸便气恼,季临渊怎么总是能猜中她的心思,这样下去可不行。
  “后来呢?”
  “后来,那女子嫁与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师兄。王叔便一直孤身至今,这些年念念不忘,总说世间再没有那般机敏可爱的女子。”季临渊饮尽杯中茶,“不瞒你说,这处院子原是为求娶她所建。”
  “好个没良心的长公子!”身后传来话音,却听不出半分气恼,“为着逗这位神医开心,竟把你王叔的老底都翻出来晒了。”
  季云知亲自端着一具冰馔盘,平易近人,金丝鹤站在他的衣摆处,绣工仍然精致,却有许多岁月痕迹。
  他的面相比邺王显年轻许多,清贵萧索,亦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雍容丰挺,风度翩翩。
  长乐正要起身行晚辈礼,却被季云知抬手示意免礼:“我如今已是天地间一白衣闲人,神医乃药王高徒,我怎受得起?”
  方才见她一身青衣隐于青荷之间,偏这骄矜侄儿频频投去目光,倒让他瞧出了端倪。
  季云知未放过这机会,径直道:“我这侄儿,幼时与我比与他父王更亲近,倒是头一遭带姑娘来见我呢。”
  长乐心中虽将邺城季氏都列在“可活刮名册”上,此刻却摸不透此人是敌是友,既然他说不必多礼,她也懒得虚情假意了。
  拽脸便坐下。
  冰馔盘内盛着三盏红浆,季云知分与二人,笑道:“既然嚼我的旧事,也尝尝她教做的冰浆。”
  琉璃盏中是冰块、西瓜混着柠檬汁调拌而成,面上浅缀两三朵茉莉花,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他提起这些并不见伤感:“我们那时江湖气可比现在重,是非恩怨、打打杀杀……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她仗剑走天涯,敢替我解围,不畏权贵,倒教了我许多道理。她那位师兄,当真是'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如今他们过得极好,你们晋土出个镜无妄,更是愈发昌盛……”
  “王叔,您饮醉了?”长公子面不改色地打断他。
  季云知住口,方才他直拒季临渊的入宫之请,此刻却相邀:“上半年我游过太湖三傻,又乘船往东海浅滩走了一遭,带了些风物回来——还是活的,今日你们有口福,不如在此小歇一晚?”
  “太湖三傻”是京陵人时兴对太湖周围城州的叫法,也是贺兰澈曾记入路书,打算带她游历之处。按说京中事毕,便该先游这三地。
  可惜。
  长乐压下伤神之意,听季临渊道:“王叔仍不肯回宫,父王心中挂念,我又怎敢留宿?”
  “他还在梦他松后追轩冕,我倒是早化为鹤入山林了。”季云知续道,“入宫就不必。倒是此处夜荷风凉,你陪我饮些酒,就一晚上,好些年不曾陪叔叔,今日尽兴!如何?”
  见侄儿仍然面色犹豫,他又道:“我亲自修书告知你父王,不怕他责怪你,你那宝贵弟弟不过一晚无人照管,料也不会有事——是吧神医?”
  长乐没意见,季临渊便应下来:“那权当一家人相聚。”
  “说起来,你们那位跟班小偃师,今日怎的不在?”
  王叔显然对天下流传的他们“三人同行”小报倒背如流,一本正经打趣。
  “送他去进修了。”
  “那他可没了口福。”王叔轻拍手,召个侍从道:“把我从东海带回的‘小青龙王'连同‘鱼将蟹兵',都为神医与长公子请出来。”
  侍从很快摆上清水小锅,每人一灶煨着小火,锅中只汆姜葱,奇鱼种类多到长乐根本没见过。
  可她依旧兴致恹恹,还要强掩落寞,听着他们交谈。
  “……尤其我那只玄甲螯王蟹,足有十八斤重!娇贵得紧,乃沿海渔民偶然收获。我费尽周折才运回邺城,你可难得尝这海味!”
  说到此处,王叔似忽想起什么,唤人叮嘱:“那螯王性子凶狠,处理需些胆量,寻常厨子怕是降不住,去叫那个疯子来料理!”
  “渊儿,我告诉你——这螯王又称‘铁壳仙’,蒜香烹饪味绝,清水小煮则鲜嫩无比。东海海鲜与他处不同,若以清水煮此蟹,必要活杀不可。妥当的活蟹处置之法,是先寻得蟹心,一刀毙命。再剪蟹脚——需寻软关节处下剪。待蟹身蟹盖分开,其中类蟹黄之物可蒸蛋,亦可炒饭。蟹身鳃部需去净,蟹盖则留着摆盘……”
  未几,便有一壮汉系着围裙,手提黑甲巨螯步入亭中。
  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竟单手搬来一块巨石为案,依着方才所言,稳准狠地将蟹处置停当。
  长乐竟然不慎碰落酒杯,愕然瞠目,面色惊惧,半天发不出一句声响。
  第125章
  十八斤重的玄甲螯王在他手中如孩童玩物,他屈指弹了弹蟹壳,攥住蟹背,指节深陷甲壳缝隙,听得“咔嚓”闷响,蟹腿瞬间僵直。接着他将蟹身提起用力一掰,甲壳爆裂,声如碎玉。
  剪蟹脚时更骇人——他嫌剪刀钝,竟攥住蟹腿往石棱上猛磕,一一脱落,盛了过来。
  “神医?”
  “吓着了?”
  却不知是斩蟹吓着了她,还是斩蟹的人吓着了她。
  长乐一言不发,目光紧锁着这猛悍的汉子,片刻后竟径直朝他走去。
  走去,于石案前站定,仰头望他。
  内心逐渐有一种癫狂的喜悦,像龙卷风一样席卷她的全身。
  高,还是那么高,像一座巍峨的小山,比季临渊高,也比程不思高。她站在他面前,完全被他的阴影笼罩。
  她曾经齐于他的腰,如今齐于他的心口。
  一眼便能认出他。身形比十年前蒙面时精瘦不少,面巾之下藏住的,原来是一张虾兵蟹将般的脸,左右五官不对称,睫毛和眉毛淡得几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