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却遇一归墟府老道说,这名字不好——芜婳?荒草不生的鬼魅之域,甚至可以说是取的稀巴烂。”
  “但你爹爹这么自信的人,不信他,还将他赶了出去。不成想,这名字真的让你下了泥潭。”
  她摇摇头:“这名字很好,虽我曾也觉得拗口不喜,如今却很亲切。只是人前,还请大家称我长乐。”
  大家点点头,难得坐一起吃了顿温馨简单的饭,摆了六双碗筷。
  她的隐秘,从此世间除了师父,又多了三个人知道,好像才觉得不再那么孤独。
  林伯伯在饭桌上咳嗽了四五回,白芜婳便帮他把脉,小疾难愈而已。不过到底是内科之症,她拿得不算太准,只是劝道:“今后有我在,伯伯可以少费心,先养病最好。伯母也是,保重身体为先。”
  桌上另外三人都摇头,苏伯母愤愤道:
  “婳儿不必劝我置身事外,我与你母亲关系如此之好,定不能坐视不理,今后还是照常。”
  “何况,本是林家愧对白家,便是不要这性命,也要为你家报仇。”
  “你哥哥,如今已是戒使,今后……”
  白芜婳打断道:“隐秘相助即可,人与人是独立的,没有谁该欠着谁,我想,爹娘更希望伯父伯母好好生活,若有余力,再说其它。”
  林霁白衣之身,突然荣膺三品,根基不稳,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而她等着案卷结论,说不准要去见一见长公主和乌太师。
  前路茫茫。
  林平江与苏骊眉对望一眼,都惊讶于她如今的冷静,和幼时判若两人。
  饭吃好了,不等明天,林霁带好一沓黄纸,一提香烛,几人心照不宣地往后山而去。
  此时天色已近黑,伸手勉强能见五指之时。
  先烧纸。味道是松脂混着纸灰的焦香,纸钱在火盆里蜷成黑蝶,灰烬被风卷着撞向木牌上。
  果然是没有名字的小冢,但是坟头粘了一个珠钗,被融树脂团起来的,还看着晶莹透明,取下来也能打作挂饰。
  苏伯母抚着珠钗:“这就是……当时你母亲身上的遗物,稍微完好一些的……当年我托那昭天楼金象门之工匠造成此物,不会风化,挂于坟外,当个引魂的信物。”
  白芜婳取下这团珠钗,摩挲在手中,神情淡漠,倒是不想哭了。
  苏伯母吆喝着林霁与林平江:“婳儿想自己待一会儿,我们先回吧。”
  伯母还轻轻帮白芜婳整理着衣领,关切她晚间累了就回前院去休息,以后问心山庄会永远给她留一个房间,只让她一个人住。听完,她正常点点头。
  众人脚步声渐远,白芜婳才觉得膝下刺骨的僵硬,就像坟茔上被钉住的木板一样。
  远处有条清溪,她过去洗脸,最后一点脂粉被水流冲散时,露出她原本的眉眼,终于与那画卷上的少女有九分像了,只是多了冷刃般的狠戾。
  望着溪中倒映的面容,她忽然笑出声。狐木啄们到底还是碰上了好时候,若相遇在她如今年纪,不是俱焚,也得刮他们一层皮。
  再回到坟前,胸腔里翻涌的悲戚却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怎么也落不下泪。
  她试着唤了声:“娘,我来看你了。”
  声音怪怪的,反把自己笑到。
  于是她绞下一绺头发,正欲埋在这坟里,才往下挖了一段,没想到碰到个罐罐。
  其实她没什么心理负担,药王谷死来死去的人太多,她手下就送走过不少。
  拾起那只小小的骨灰罐子,精致漂亮,她将自己的头发轻轻缠在盖顶,分明看见盖体有个镂印。
  “昭天楼金象门”
  她将头发轻轻绕在罐口,重新埋好后,又磕了几个头,丧着的脸上有一点和缓。
  怎么什么生意都做呢。
  那个人不是问她的来处吗?在这儿呢。
  埋的时候看见几只花背虫蚁,有些恶心。她便割破掌心,绕着坟滴了一圈,果然渐渐驱走不少。甲壳争先爬出,生怕晚一些命都没了。
  而后她丈量坟的大小,竟发现还没有义诊堂里师父为她准备的那张床大。又不知为何,她脑中浮出个荒诞的声音:
  “可以给你娘编张藤席。”
  她彻底毁了这肃穆的气氛,觉得不应该在第一次找到娘的骨灰是这个反应,于是又开始想:
  人生在世,纵有万千风华,死后也不过栖身于这小小方寸之间。
  想起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要她好好活着。她突然觉得心里柔软很多。
  便搂着这坟头,静静地,很亲切。
  想着母亲在里面,她在外面,不再是世间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
  月光爬上来,她睡得极快。
  *
  云团很柔软,母亲站在未央宫门口的台阶上,朝她伸手,笑意轻浅。
  母亲不说话,于是她先张嘴:“娘?”
  “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梦里找我啊。”
  眼前的仙娥不回答。
  “我不想做噩梦了……”
  她往下走了一个台阶,朝她走去。
  “但如果,每晚都梦见你,做噩梦也行的。”
  可是,为什么,她走一步,母亲退一步。
  她又问:“那把大刀疼吗?”
  这是什么破问题。她颤着往前跑了好几步,母亲又退好几步。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母亲笑着,冲她点点头。
  “我要来找你。”
  无尽的台阶。
  “那下辈子还能做我的母亲吗?”
  母亲没点头,她接受不了,她擦干眼泪,知道自己是做梦,强行让母亲在她的梦里点头。
  她强行不让母亲退后,她强行让母亲张开怀抱,母亲的衣服就是最后一眼时穿的那样。
  她扑过去,想着,如果这会儿敢出现那个鸟人,敢出现任何与仙境不搭边的五毒虫蛇,她就毁烬这个世界,拉所有人去地狱陪葬!
  她扑过去了,却结结实实被抱在怀中,听见有人回应她:“婳儿?”
  睁开眼,纯色的衣服。
  她呜呜地哭着,抬头,以为是贺兰澈,却是林霁。
  “看你一直没回屋,放心不下你。”
  她抓紧他:“我不要,我不要再做噩梦了。”
  她不要每天醒来都很早。
  放声大哭,又怕吵醒别人家,只好把脸埋在林霁的臂弯里。
  “我想回家……”
  林霁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只好拍拍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的家回不去了,梦里还是梦外,谁都知道。
  再也回不去了。
  林霁只能找出一些实际的东西:“不只这里,等哥哥赴任、入职,还会在京中有个大园子,到时候你想改成什么样子,都依你。”
  她清醒过来,大口呼吸,几回喘息,将肺腔浊气*都排出。林霁捧起她的原脸,长开了,月殿谪仙堕落凡尘,依旧摇醉天河万颗星。
  从没有见过她小时候有一次哭得这么伤心破碎的,此时带着冷漠眼神要恃美行凶。
  “哥哥,你知道吗?我原本想报完仇就去死。”
  林霁被她的真话吓到了,一时竟然语塞,正在组织语言。
  她却坚定万分,补道:
  “可是如今,找到你们,又觉得,还可以活一活。”
  “不止如此,我还要你们都活得好好的,一点都不能受伤,不能有人折损,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
  “来”字还没说完。
  嗯?她突然想起来,她给林霁投的毒还没解呢……
  突然眼神心虚起来,还是不要现在说吧,太破坏气氛了。
  林霁的双眼、鼻尖都悲染上一层石榴嫣红,薄薄淡淡,琥珀瞳色,眼波欲滴。
  “有我在,你不要产生这样的想法。”
  “明天,明天……我们就回京陵,查案子去。”
  她点点头:“好,我们一起去,越快越好,我要见乌颂子和长公主。”
  林霁:“好,哥哥到任便帮你。”
  白芜婳脑子转得飞快,她要见云大师,见镜大人,她要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只要聚齐那三个主谋,她要用血晶煞弄得他们求生不行,求死不能。倘若再被她找到一点软肋,她便要将他们的软肋砍成一段一段的骨头,扔到他们眼前踩碎,让他们哭着喊着求饶。
  林霁好似有种提前庆祝天光破云的喜悦:“哥哥知道了你的苦楚,今后你不要动任何离开世间的念头。今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却还想问问你,我们儿时的婚约,可还能当真?”
  涉及到这个,白芜婳清醒地抽回手,不知道为什么,她脑中遇见了那个湛蓝衣袖,在湖边雕刻她眉眼的笨蛋。
  可是,就算是他,又能如何呢。
  于是她回道:“儿时戏言,不必当真。”
  “是因为……别人吗?”林霁眼中换上琢磨。
  白芜婳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中这毒蛊,此生已不能生育儿女,不必耽误任何人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