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听她松了口,贺兰澈喜不自胜,眉眼登时笑开:“你放心,我有一妙招,待会儿你便知晓。”
  折返时,长乐发现昨夜她执意要丢弃的佛像,此刻正背靠着旧庙外壁——那尊残身的地藏菩萨,双目微垂望向湖的方向。
  所有在夜里因阴翳而可怖的物象,在朗朗白日下都褪去了狰狞。
  要从菩萨身边经过,贺兰澈特意驻足,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个简礼。
  长乐没有任何反应,她只以为,自己向来不在菩萨的保佑范围。
  *
  院中,尚能活动的老小乞丐脖子上贴着膏药,各自端碗蹲在墙角喝汤,医师弟子们盛了米粥,也围坐成一桌。
  杨药师迎住二人,手臂搭上贺兰澈肩头——他的个头刚好齐着贺兰澈胸口。长乐从两人中间绕开,暗自纳闷这一老一少何时熟稔至此。
  “小澈子,老夫要跟你商量个事。”
  “您请讲。”
  “我琢磨着,光喝菌子汤野菜汤,也不如肉抵饿。这‘类天花’呀好治,却需要益气补身,你看这事儿——我也不便向你兄长开口,能否设法弄些肉食?熬锅肉汤给大伙喝?”
  贺兰澈略一沉吟,觉得可行,才向杨药师应道:“不难,您需要何种肉类?鸡鸭鱼肉?”
  “唔,不好不好,这些都是发物,痘疹怕是要发得更凶,”杨药师也不跟他客气,“若有羊肉最佳,猪肉也行,须得肥瘦相间,不可全瘦全肥。”
  “羊肉……”贺兰澈轻笑,“羊肉不难,猪肉倒是麻烦些,此事无需禀报我大哥,稍后我修书一封送往昭天楼,湖东便有金象门天工阁设点,能来得快。”
  “你莫耍笑哈,羊肉都能搞到?”
  杨药师狐疑,这羊肉在京陵也不是家家都能吃得起的。
  见贺兰澈目光笃定,他才放下心来,忽然想起昭天楼根基在西域,顿时拍手道:“啧——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跳起来一巴掌拍在贺兰澈的肩膀上:“你家老爷子已经开辟库库乐草原牧羊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前些年伊犁王请他改良了牧羊的‘吾尔多’,能驱赶羊群,防野兽,因此有些交情,讨要羊肉想来不难。”
  杨药师不懂什么是“捂耳朵”,他也不关心这个,拉着贺兰澈的手直晃:“哎呀澈澈,你真真是个极好的孩子!老夫许久没见过——你这么好的孩子了。”
  此时长乐已盛了一碗杂菜汤,野菜野菌混着糙米在碗里堆成小山,瞧着便叫人食欲不振,她一口气喝下,虽无滋味,倒也有了些饱腹感,便又准备脱离人群。
  只是不得不泼他们冷水。
  “我提醒一句,怕是等你们的羊从西洲赶来,这些病人早该痊愈了。”
  贺兰澈、杨药师:“……”
  这倒是个难题,鹤州与西洲遥隔两千里,远水解不了近渴。可方才的话既已出口,早被众人听了去。
  “大善人,你真能给咱们羊肉吃么?”
  小乞丐眼巴巴的。
  “老朽乞了一辈子饭,舔过羊骨头,没吃过羊肉咧——能让我尝尝羊小排?羊蝎子么?”
  老乞丐砸吧砸吧嘴。
  “我呸,你个臭老铜锣丐,还点上菜了,要不要脸!”
  同伴笑骂着推他肩膀。
  杨药师料定贺兰澈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看他追求自家小师侄女,“六年不得搭理还死乞白赖”的八卦传遍整个药王谷就晓得。
  此刻他捋着胡子,笑吟吟等着看这少年如何应对。
  贺兰澈沉思片刻,下定决心,才朗声道:“诸位若信——听在下一言,我虽眼下在邺城为季长公子效力,却是昭天楼的子孙。我家太爷爷本是木匠出身,没什么好高贵的,想来各位或祖上,多少买过墨斗、用过锯,使过锁钥、看过戏。昭天楼能有今日,全赖各位扶持!就算没用过、没买过的,咱们同属晋国子民,且容我一日时间,一定想到办法!”
  他有什么好办法,数了数人头,就按八百斤羊肉算,把周围买空,自己硬出呗。
  其实这些年他在邺城任闲职,俸禄都搜集珍宝奇物去了,没存下太多银子——大家懂的都懂。
  不过,他家水象门却不缺。
  回忆自家老爹常言:“虽然爷爷的多是你姑姑的,但爹爹的都是你的,你好好争气,等我死了以后都是你的。”
  此刻正是争气之时!水象门出钱为病人买羊肉吃,不过九牛一毛。
  他敲定。
  全院有力气的人都“轰”一声沸腾而起,若不是医师们连声喝止以防交叉传疫,他们恨不得将贺兰澈举过头顶抛起来。
  免费治病不说,竟还有羊肉可吃——讨了一辈子饭,何曾受过这等优待?他们当下便决定:昭天楼三公子是当之无愧的“羊肉大侠”,药王谷必是晋国顶好的门派!今后谁要敢说两家半句不是,定跟他急!
  有乞丐中颇通音律的,当场抬手指挥。或拿筷子敲碗,或从鞋底拔除一只破落的竹板——当场合奏一首《莲花落》来。
  杨药师见此,也掏出他那支宝贝紫竹箫,颤颤巍巍站上木桌,加入伴奏。
  “来了,师父又要开始了!”
  受够了杨药师箫声折磨的京师弟子们,纷纷攥紧对方的袖口。
  贺兰澈与杨药师一老一小,本都是性情洒落的风流人物,投契非常。
  此刻众人正沸腾喧闹,长乐却又悄然没了踪影。贺兰澈在人群中寻她不着,再也待不住正要离开,却被杨药师一把拽住。
  “前辈,我真要走。”贺兰澈拱手作礼。
  杨药师当着众人面起哄道:“好孩子,你还称我什么?方才你与我那小师侄女在外相处,我可都瞧在眼里!何时随她改口,也唤我一声师叔啊——哈哈哈哈哈哈。”
  自贺兰澈随义兄来到义诊堂起,吃瓜医师就不在少数,认识或不认识他的,都知晓那不近人情、心性冷血的长乐小师妹有个热情似火的追求对象。
  此刻被杨药师当众点破,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药师谨言,”贺兰澈叫停,正色道:“长乐姑娘心中只存悬壶之志,心性高洁,向来以礼待我。是我冒昧叨扰,还望各位今后莫要再打趣。”
  他身姿端肃,语气虽平和,却回得坚定。
  杨药师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连忙欠身:“噫吁嚱!是我这把老骨头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该胡言乱语,日后定当注意!”
  鹤州虽比不得京陵的男德司纠察严苛,但此言一出,也很容易让他惹上麻烦。
  说罢他当众轻拍自己嘴巴三下——他虽顽性大,却绝非无礼之辈。
  贺兰澈再次礼貌告辞,拔腿就往外追去。
  杨药师望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其风采照人、光风霁月,心头愈发欢喜。
  忽而想起他祖上渊源,又念及这家人如今在邺城为谋,一时微笑又一时惋惜,心道:“好个水象门风,若能脱离邺城那摊浑水,便真正好。”
  *
  贺兰澈脚程快,绕着院外转了一圈,长乐不在前院,也不在方才的湖边,最终在旧庙后院墙根的老槐树下寻到了她。
  树下泥土干爽,她将两根长凳简单拼了,侧卧其上,身子被老树与残身的地藏菩萨像遮得半隐。
  其实,他只是注意到她方才吃得潦草,想问问她,是不是饭食不合口味,需不需要再吃点什么——罢了,这问题实在蠢笨。
  他想着莫要扰了她休憩,便在不远处寻了块平整的青石板坐下,打算闭目养神,等大哥将东西送过来。
  “方才,多谢你了。”
  长乐知晓他来了,阖目轻声道。
  她今日着实困倦,蜷在墙角原想勉强合眼,却将他解围时的言语听得分明。
  “你不必谢我什么。”贺兰澈望着树影婆娑,声音轻得像坠落草叶。
  原本是他心之所向,不强求回应,只愿随顺本心。若连这点赤诚都藏着掖着,算不得光明磊落。
  只是,再喜欢,也做不来当众起哄,借人言施压,逼她回应对自己负责之事。
  但贺兰澈忽然睁眼,躺不安稳。
  “从前……旁人也常拿这些事打趣你么?”
  他往日在邺城中做这些傻事,都是远离人潮的,没人会议论他。只有母亲、父兄与王上,常常揶揄他。
  历来男儿身,风流名头一身剐,甚至为美誉。虽说晋国内世家高门男子有《男德经》辖制,终究才颁布不久,作为高门贵胄的修身劝诫。不尙公主之人,不强行遵守,只作建议。
  邺城中没有《男德经》。他虽修习过,却几乎不受其桎梏。
  可如今回了晋国,他才猛然发现这些不妥当!若因他的作为,让长乐也平白陷进这人言中……她多次避嫌拒绝,是不是就说明,这些议论对她影响很大?
  念及此,他心口发紧。若真因自己的“一腔孤勇”累及她清誉,那真是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