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无计可施,实在无计可施。
  长乐唇角那抹嘲弄转向了季临渊:“长公子现在瞧见了,看来容易耽于情爱的,也并非全是女子。”
  可她却忽然转身,将沾着尘土的银针递到贺兰澈掌心,给他一些面子:“现在需要你,帮我擦擦干净。”
  贺兰澈瞬间被哄好,耳根发红,脸颊滚烫,赧颜上头,整个人从头顶酥到头尾,心跳陡然间就失了控,像是要从嗓子眼中蹦出来,有个雀儿“咚咚”地在胸腔里撞来撞去。
  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磁石相吸”之理。这世间有些缘分,任谁也拆不散。
  没有办法,就像发烧高热的人无法自行调节体温,有些爱意就是难抑,有的人就是命中注定。
  活脱脱一个被勾了魂的呆雁。
  ……
  长公子想起正事。再耽误下去,天就要亮了。
  那些已经确诊“类天花”的病人,明早务必要转移到旧庙。尽管长乐好似没太当回事,但这事是他应承下来的。
  他招呼训练有素的精御卫手起刀落,割干净后院的杂草。现今最棘手的还剩那尊“大佛”,若能处理好,今晚算是完成了十有八九。
  当支绳被精御卫齐声喝号吊起,倒卧佛身缓缓扶正,伴随着它归位的动静,抖落长久积攒的尘灰,仿若沉睡多年的巨兽抖落一身的倦意。
  震落尘埃,簌簌成团,紧接着如瀑布般倾洒,瞬间弥漫在整座寺中。众人纷纷后退,只能从朦胧尘雾中隐约瞧见彼此身影。
  尘埃落定的刹那,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
  “我勒个去——”
  这是座前魏时期的小庙,踞于珀穹湖畔已逾百年。分不清尊的是哪尊佛,只能见两极立柱上的题字:“地狱叉叉,誓叉叉佛。”
  叉叉是因为字被磨掉了。
  在场,唯一懂些佛理的贺兰澈盯着漫漶不清的残字做完形填空——该是地藏菩萨。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是地藏菩萨的大愿,应该对得上。
  地藏菩萨通常手持锡杖宝珠,只因锡杖可以震开地狱之门,宝珠能照亮黄泉黑暗,指引受苦众生得见光明,找到解脱之路。
  前魏末年,兵戈纷乱,四处屠杀,民不聊生。眼前的地藏殿,应该是乱世百姓对往生的最后祈愿。
  邺城季氏先祖曾以铁血护佑一方,而如今新朝已立,旧朝遗物渐被遗忘。
  以至于如今,佛像剩残身,塑金镀层早被凿盗,菩萨原本护佑尘民的尊容如今被虫蚀得……斑驳滑稽。
  很快笑的人便不敢笑了。
  涉及前魏,季长公子自然要庄重起来。
  他重新整装,抖擞鹤氅,灰头土脸却仍步伐坚定,以邺城大礼“拂云三叠揖”向菩萨行之,郑重跪拜,列整精御卫,随他三起三伏。
  恭敬交礼后,季临渊才回头问长乐:“这尊佛像,如何安置?”
  众人目光汇聚,都等长乐拿主意。
  而她就这样静静站着,峙立佛前,直视佛容。
  原本金光普渡的慈悲面目如今布满裂痕,好似饱经沧桑老者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
  昔日庄严被岁月的利刃无情削去,断裂的佛臂垂落如枯枝,试图挽留曾经的完整,却只能在尘灰中,徒留遗憾。
  方才她,不曾躲尘灰,不曾跪陈佛。
  所以她现在身上全是灰,贺兰澈忍不住打水想帮她擦。
  她却又忆起了多年前,那座深山里,半角断檐牙的佛寺。
  半晌,长乐淡淡道:“也扔了吧。”
  “啊?”
  【作者有话说】
  我靠刚刚丢了几百字存稿[化了]
  注:后半段灵感来源自《地藏经》!
  第26章
  “也扔了?佛像,也扔了?”
  在场的人实在难以置信,季临渊转过身,冷眸厉声:“这是地藏王菩萨。”
  连贺兰澈都不理解,她是不是……有些过了?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三白佛曾言: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地藏王菩萨象征慈悲、救度与智慧。长乐,你莫要参罪了!”
  不错,破除一切苦难,开启解脱之路,化百千万亿身,渡百千万亿人。
  当年,却不渡她。
  手中金锡震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当年,不曾照它弟子,也不曾照她。
  爹爹不是没有为她跪过,拜过,求过。
  可结果怎样呢?
  她能活着从虫谷出来,却无时无刻不觉得仍身处地狱。
  她不想把那些死去亡魂的功劳,归结在法相之上!
  “你们若是信奉,那搬回邺城吧。”
  长乐甩袖,捻指运功,不装了,莲步轻点,一招“轻云纵”,悠悠然腾空,如一片被清风扶起的羽毛,眨眼间,已稳稳落在高台之上。
  背对众人,剩衣摆还在轻晃。
  她昂首站在那尊残佛的身边,挪过他的半根残缺法杖。
  “道家有一言,‘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你们说,菩萨这里也可适用吗?”
  “你别发疯了,快些下来!”季临渊呵斥她。
  贺兰澈自少时,见昭天楼的火象、土象门的四叔五姑,为供养人整修敦煌佛龛。他虽无具体信仰的佛门宗法,却也犹为敬仰。
  “长乐,别乱说话!”
  长乐还是不肯下来,越来越癫。
  “我家祖师爷、故去的先药王,当年下决心从医科门革除巫祝,只因有些人执迷不误,药不肯吃,却选择烧香磕头,从而死去众多!”
  “如今,我要在此处开义诊,用场地,分文不取,你们说,是菩萨救度众生,还是我救度众生?”
  她的影,在照壁前投映得身姿修长,却依旧比残佛之影小出十分。
  “不能这么说话,长乐,快下来!”
  贺兰澈是真心怕她被“开罪”,虽不知被开罪之人,具体会被佛门如何惩治,但绝不愿意是她。
  于是他手脚并用往高台而去,也用上了轻功,是他家学所传的“幻形引路”,投掷袖中傀儡到高台上扒稳栏杆,再由银丝牵引助力,一跃而去。
  他拉住她的手腕,却见她还是不肯走,他便替她向菩萨告罪,只觉那佛眼瞋目。
  “先搬走啊!”
  贺兰澈此时是真焦急了,严声指挥精御卫。
  精御卫是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心道:你们祖宗奶奶个腿儿,打个工是真不容易!
  长公子说让他们听长乐神医的,却又说把佛像留下,她此时说扔了,贺兰公子说搬走——那听谁的。
  眼神投去他们那位长公子处,只见他还是一副深思持重的模样,剑眉微蹙,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它已经在这里多年,承载着诸多意义,怎能说扔就扔。“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高台上的长乐,仰视着她,她一头乌发简单束起,一袭青衣飘动,倔强亦是不肯退缩。
  “懒得和你们废话,明日,我要设诊此处,就在这高台上,我还是那句,你们若是信奉,搬回邺城。”
  她不对劲,从进入这庙就不对劲得很。
  平时的隐忍疲倦,与世无争,在这暗夜化成狠戾嚣张,寸步不让。
  贺兰澈重新打量这旧庙周身,都想点一场火,烧一把艾,将长乐周身熏一熏,莫非她沾到什么脏东西了?
  他有些看不懂她,突然觉得,若是辛夷师兄在就好了……
  辛夷师兄能劝得动吗?她平时也有这么疯的时候吗?
  再这样下去,她有种要点一把火将此处烧干净的气势。
  她到底为何,到底为何呢?
  “呃,少主……卑职有个提议,要不然,我们将这佛像挪到河边,待屋子清扫出来,明天再争?”
  是又困又累又迷茫的精御卫其中一位,顶着压力开口。
  也有介于“搬走但不扔”的方法嘛!
  一二三,少主人点头,他们上手就是干。精御卫永不纠结,认真做事就是了,也不怕被菩萨开罪,反正天塌下来也是先报应发号的那几位。
  他们将麻绳束在腰上,齐心使劲,心中念叨着:可不管我们的事呀,菩萨。
  *
  此时,两道街外的义诊堂,辛夷师兄醒得很早,隐隐打了个喷嚏,看着天光,还有一个时辰天明,不着急,那再睡一个时辰,睡足了才有精神开启第二天的首席大师兄日常。
  重新入梦之间,迷迷糊糊觉得,师妹不会自己在旧庙惹事吧?又会惹到季公子吗……嗯,应该不会的,就算要擦屁股,也得等明天,嘿嘿!再睡一个时辰。
  等鸡叫时,杨药师“砰”地一声推开辛夷房门,大声吆喝道:“噫吁嚱,小夷子,莫要再睡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门外全是小乞丐!”
  辛夷骨碌一下坐起,“都是来看痘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