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见他们有些听不懂,辛夷只好又用官话说了一遍。
  第6章
  贺兰澈笑意融融,拱手施礼,言辞恳切:“蒙药王照拂,自闻诸位出谷次日,我等便快马启程。邺城路遥,又不方便日夜疾马。实际今日才晚到,义兄说不好让药王谷为我们破例,情愿抽号,幸而被我抽中了。”
  他用一种比较客气的方式,完美解释了——傻傻等号,没想到还能走后门。
  “贺兰公子言重了,季公子病症之奇,家师常常摆谈,时时挂念。本就是药王谷没医好的病人,不必取号。”
  辛夷接过贺兰澈手中木签,嘱咐签台:“重抽。”
  三人走后门进内堂,贺兰澈一路都在张望着,像是寻人。
  直至被引到后院一间静室,室内已由百草特意熏烤过,设有两张床榻,弥漫着苍术与丁香的味道。
  “这是……”季临安不解。
  “我们为何不到前堂随大家一起就诊呢?”贺兰澈有些失望。
  有特殊对待,空话还那么多。
  辛夷先解释:“义诊开销,邺城主帮药王谷担了将近一半,为天下老百姓看病。城主这么仁心为老百姓着想,只求治好公子,我们药王谷肯定会尽心尽力。这间雅室清静,我特意为二公子留出,后续观察病情也方便。”
  轮椅上的病人咳嗽起来,平息后道:“辛夷兄,父王自八年前便为我广募名医,唯药王谷的方子能稍见起色,我这身子骨本也就不抱……”
  晋国人只能称邺王为城主,邺城之人则皆称其为王上。
  这是两派势力默定的界限,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二哥!莫说丧气话。”贺兰澈打断他。
  “你前些年去药王谷医治,本快大好,是回了邺城才又复发,早知当年就该再多待些时日。这回咱们沉心医治,一定能彻底痊愈。”
  “脉象是有点怪,”辛夷替季临安细细把脉,适时换话题,“说不定是舟车劳顿,也能致心脉劳动,你歇哈儿嘛,往年的病历本子没在这里,等我去拿。”
  辛夷要离开内室,谁料贺兰澈欲言又止,他向床榻上的兄长投去征询的眼光。
  “也罢,若辛夷师兄方便,请带阿澈一起去吧。”
  季临安回报以一丝孱弱的嘲笑,替他向辛夷请求道,“阿澈这些年来心中执念,咱们替他了一了。”
  辛夷了然,只有些为难:“季公子有所不知,我担心的是长乐师妹,她不好亲近,且每日午后定要在日下午休,若被吵醒,恐怕要发脾气。”
  “请师兄放心,阿澈行事有分寸的。”
  *
  流云东去,花影动摇。
  辛夷、贺兰澈与几名正在捣药的医师,打过照面。
  此时只剩他二人,辛夷实在忍不住,直言向贺兰澈问出那个困扰他良久的问题:“六年了,你每年要寄二十来封书信到药王谷,就如此痴迷我师妹吗?”
  “师兄竟然知道我与长乐姑娘有往来书信……”
  贺兰澈有些不好意思。
  辛夷腹谤:啊!不然呢,你以为那些书信都是谁回复的。
  贺兰澈是药王谷内颇有名气的痴人,只因六年前陪季临安入谷诊病,见过长乐一面。
  一见钟情的俗套戏码,这呆子从此对长乐神思倾注。
  即便后来离开药王谷,即便六年也没有什么进展,也热情不减,时常以反馈兄长旧疾为由,左一封右一封寄信来。
  前几封信十行问兄长病症,一行问长乐神医安好。
  可这呆子不知,从他第一年寄来的信,师妹看后就毫无反应。她总是冷冰冰的,像断情绝育了一样,夸她一句仙人不是吹的——六年也不曾因贺兰澈的热忱而例外。
  信和礼物寄太多了,即便是辛夷这样的刚直男儿,也渐渐被贺兰澈的执着所暖化。
  终是他不忍心,偶尔挑一两封,只针对疾病,以长乐的名义给他回复。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话让他脑补了什么怪东西。
  结果搞得贺兰澈,装也不装了,再寄来的信满篇皆是趣闻乐事,附赠广搜罗来的珍奇宝物,亲自雕刻的傀儡玩偶,一批又一批,流水似的送给长乐。
  邺城到晋国药王谷,目前还要通关文牒,算是国际速运。上千趟的车马费,实在奢靡。
  大部分礼物,长乐都没看过。辛夷只能将它们妥善收起来,只待哪天时机成熟,向贺兰澈挑明,悉数还他。
  当然,辛夷更希望,贺兰澈能够深度见识长乐那刁钻脾气之后,自己识趣退缩。
  将来也能避免更大的悲伤了。
  辛夷将贺兰澈引至后院一处小楼,登上二楼,凌空指向墙角。
  “师妹就在那儿,请公子在此处远远瞧她吧。”
  望向辛夷师兄所指的墙角,外面是鹤州街市,依稀可听见往来商贩的叫卖,纷纭熙攘。
  墙内十丈开外是捣药的众人,杯钵舂碾之声此起彼伏。
  午后暖阳此刻正照西南角,角落有一处简布帐子,被风吹起的帘幔下隐了一处小榻,露出一角缥碧色的裙摆,裙摆融斜阳。
  她便沉沉熟睡在温暖的喧嚷之中。
  辛夷正在走神,并未注意贺兰澈眼中满是心疼的自言自语。
  “她还是这样……”
  鹤州处秦淮之南,午后气温回升,此时多数人只着单衣长衫,但长乐没有忘记辛夷的叮嘱,还是裹着晨间的绒氅,将暖炉点在旁侧。
  旁人也许会觉得有些燥热,她却感觉不到。
  “她还是喜欢在人声鼎沸处,又有太阳的地方午休。”
  方榻短小,她蜷团而眠,黑亮的发丝如云铺散,面巾轻遮下半张脸。
  熟睡仍然抹不掉她眉间蹙着的几缕疲烦。
  她通体肌肤白得有些过了,葱削玉指,甲色更是晶莹剔透,半只雪臂垂出方榻,盘旋皓腕之上的九音铃铛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几道细微银光,如碎琼乱玉。
  这些光能点亮贺兰澈的眼睛,眼里是经年不忘的朝思暮念,数载梦萦的心上之人。
  “当年亦是这样,药王前辈为义兄施针时,我自谷中闲逛,误闯树畔,惊扰了她休息。”
  那年他本未注意到树丛下熟睡的少女,而是先见一只雪貂盘眠方桌。
  只往前走了一步路,衣角带过一丛植草,便惊醒雪貂。
  几乎是一瞬间,打盹的雪貂翻身一个打滚便咧着尖牙朝他扑来。
  雪貂过处,撞出丝丝清风,掀翻丛丛花叶。令他瞧见华盖树荫,遮掩一张卧榻,卧榻上的女子美如谪仙。
  她本睡得昏昏沉沉,却因受到惊扰而起身,神情淡淡。
  他想要说几句话,她点点头,略显疲惫。
  雪貂跃至她肩头,被她抬手安抚,抱至胸前:“若非我及时醒来,你再动一下,这只雪腓貂便要取你性命。”
  而后直接离开。
  雪腓貂和雪貂有什么区别?这都不再重要,只一眼,青丝泻月华,银簪斜挑三分发,秀眉英斜,凤目含威,冰肌凝作羊脂玉,眼尾晕着桃花雾,双腮浮洇胭脂瘴。
  三分英气似星灿月朗,三分孤冷似水溅寒冰,三分娇柔似山茶朝露,还有一分神秘……总之十分摄人心魄。
  烙印他心上,念念不忘,从此魂牵梦绕。
  “我一见到她,甚感她的骨相是被上天怜爱,认真雕刻,深以为傲的。”
  “她让我明悟,何谓伽蓝石窟上之神女,从此我下笔就好像能照见,画壁诸神当初的鲜活。”
  “不瞒师兄,家学本是天水西域昭天楼的偃师,我亦深爱钻研些傀儡雕画之术,不算专精。”
  “我深信,遇见她是一场天意安排。”
  ……
  辛夷想“啧”一声,夸他是个胎神,又觉得不礼貌,被这番痴言疯语酥得掉牙,不自禁后撤一步,皱眉瞥他。
  但却又能理解。
  贺兰澈素来在雕刻上有造诣,天然对艺术具有感知力。
  也就是说,这胎神爱上那个仙人,注定为她着迷,沦陷——
  为她疯,为她狂,为她六年写一百多封信,附赠千百多单快运!
  耳畔之声又响起:“辛夷师兄,你知道吗,她的风骨原无需借金翠珠玉增色,她往那儿一站,便让天地万物都变得鲜活……”
  鲜活,鲜活,你就晓得个鲜活,你还晓不晓得每份包裹都是谁去取的……
  不过,有一说一,辛夷自诩颇懂医术,不懂艺术,他说不出这般浪漫的话,却深有共鸣。
  他早就发现了,论骨相肌理,寻常人总难避免有死角,但从任一角度瞧师妹,似乎都经得起琢磨。
  两个痴人,神神戳戳,傻站在小楼上凝望人家午休良久。
  直到太阳西斜,刮过一阵风,长乐脸上轻纱被风吹起,正好将她唤醒,她掀帘走出,仍带疲倦,缓缓步至一处室内整净衣妆。
  “搞快,我们可以去拿病历了。”
  辛夷回过神,催促着贺兰澈下楼,“被她收起来了,师妹午后睡醒,脾气会比早晨好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