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浑身湿透的明灿披着鹤氅,有些疲惫不堪,心不在焉地回了明府。
  在瞧见整个人皆湿透,同落汤鸡一般回来的明灿后,明修远想到明嫣招供的那些话,不由得有些焦灼上下打量面前的明灿,问道:明灿,你回来了?没事罢?
  身体处处甚是不舒服,但瞧见面前的明修远眼中的担忧之色,明灿还是强撑精神,对他抿唇笑了一下,摇首道:爹,我没事。
  见明灿衣着完整,苍白的面容上,神色并无太多惊恐,更多的只是疲惫,明修远悬了一晚上的心,方才落下。
  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明灿身上披着的那件玄色鹤氅,明修远顿了一下,有些犹疑地问道:明灿,你身上的这件鹤氅是哪里来的?
  头昏脑胀的明灿有些无奈地抚了下额头,虽然有心继续向明修远解释,但却已经筋疲力竭。
  摇了摇头,明灿道:爹,我很累,想休息
  说罢,再无力气的明灿眼前一黑,竟昏迷了过去。
  瞧着面前仿佛一片飘落的树叶,轻飘飘地倒下的明灿,明修远赶紧伸手,接住了她。
  明灿!明灿!
  明修远焦急地自明灿耳畔,唤着她的名字。
  而明灿浑身滚烫,已经失去了意识。
  因为落入冰水中,明灿接连高烧了好几日,烧得迷迷糊糊,一直说胡话。
  明灿高烧不退的消息惊动了明修远,他怒气冲冲,对明灿院子中的侍女仆妇发了好一通脾气。
  小姐高烧几日不退,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侍候的?我要你们在小姐身旁照料,是教你们吃干饭的吗?
  昏昏沉沉的高烧不退中,明灿听到明修远焦头烂额,愤怒的声音。
  抬手,揉了下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明灿张了张有些干涸干裂的唇,声音沙哑道:爹爹。
  明灿,你醒了?
  听到帐幔后传来的明灿的声音,明修远走到床榻前,掀起曳地的帐幔,瞧着躺在床榻上的明灿。
  只见被接连几日的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明灿的面容苍白,面颊却不正常地通红,额间碎发皆被打湿,瞧上去仿佛一只病弱的雏鸟。
  对明修远伸了伸手,明灿小时候一般,仿佛要明修远抱一下她。
  明修远一言不发,只是将病得厉害的明灿抱起来。
  整个人没有丝毫力气,明灿半倚在床头引枕上,仿佛只有这般,方才可以勉强坐着。
  坐在床榻边上的绣墩上,明修远瞧着面前病恹恹的明灿,问道:还难受吗?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明灿仿佛有些迷迷糊糊的,好半晌,方才开口,只是,回答的话却与明修远所问的风马牛不相及。
  垂着眼帘,眼眸半阖,只听明灿忽然问道:爹爹,我娘亲呢?
  瞧着面前的明灿,明修远沉默了下去。
  而被高烧搅得有些纷乱的记忆中,明灿想起了小时候要和离的父母;
  面对两个舅舅还有母亲,与父亲的争执,却只能眼睁睁瞧着,幼小而*无助地哭泣的自己;
  被人说是没爹娘要的乡下野孩子;
  还有离开京城十年,再难相见的母亲许禾,这次回京,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与生活
  难过的记忆的碎片仿佛杂糅在一起,不再是不同的时间线,十年以来的痛苦,委屈,酸涩,一同涌上心头,明灿冰凉的眼泪,顺着滚烫的面容滑落。
  我要我娘亲我要我娘亲爹爹,你别与我娘亲和离好不好?别与我娘亲和离,明灿会很听话
  眼泪打湿了盖在身上的锦被的绸面,明灿想到林叔叔林川额头上的伤,还有现在已经允许自己去见许禾的明修远,仿佛一个吃不到糖,只能哭着耍赖的小孩子。
  隐约的,明灿其实已经明白了什么,但是,过去十年来,明灿一直抱有微弱而希冀的明修远会与许禾再度复合的想法,教她接受这件事,会教她心中抵触而痛苦不堪。
  静静地瞧着面前哭得厉害的明灿,见她抽噎起来,抿着唇不再言语,明修远方才开口,格外平静道:快些好起来,便能去见你娘了。
  不想明灿还有什么别的希冀,明修远顿了顿,垂眸,不晓得是在告诉明灿,还是在告知自己。
  明灿,你清醒些,我与你娘已经和离很多年了。
  明灿想起小时候,祖母明老太太所说的话,下意识开口道:那那你们亦可以复婚的
  瞧着面前面容苍白,泪眼婆娑的女儿,明修远沉默半晌,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好好养病,别想太多。
  烧得迷糊的明灿不再言语,她阖着眼眸,仿佛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只是,顺着眼角滑落的泪水,却像决堤了一般,更加汹涌。
  迷迷糊糊的明灿阖着眼眸,复又想到方才提起许禾,明修远平静的反应,之前所见到的林川额上的伤口,想到如今,明修远已经不再抵触她去见许禾。
  不晓得是不是人在生病时会格外脆弱,明灿不停地流着眼泪,越发迷糊地想到。
  她好像,永远亦不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个月后,明灿的风寒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明修远默认了明灿会常常出府,去城北见许禾。
  明灿的生活恢复了从前的平静,随着身体的痊愈,生病发生的事,仿佛亦被抹平,什么痕迹皆不曾留下。
  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性情平静冷淡的明灿,会抚着那个不知姓名,不知所踪的救命恩人所遗落的那个旧荷包,一个人有些出神。
  那个旧荷包做工一般,因为长年佩戴,与被人常常摩挲,连绣线皆有些泛白。
  心绪有些复杂与迷茫,明灿的指腹抚过荷包的绣线,喃喃自语一般,轻声念道:玉瑕
  几个月后。
  临近春末夏初,绿意茂然,这年春闱已经考中进士的崔寒章来明府,想要商议婚期,只是,作为这门亲事的另一个主角的明灿,却坐在屏风后,眼眸频频瞧向窗外,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的。
  觉察到明灿的那抹明显的出神与异样,仿佛有些心事重重似的,明修远离开待客的花厅之前,吩咐崔寒章可以多坐一会。
  留下的这段时间,明灿可以与崔寒章说一些不想在他的面前想说的话。
  坐在花厅一侧的圈椅上,崔寒章瞧了屏风之后,默默坐着,一语不发的明灿一眼,问道:明小姐有心事?
  听到崔寒章这般问,明灿抿着唇,不由得沉默良久。
  半晌过后,明灿方才轻轻摇了下头,开口道:崔公子,抱歉,我我不能嫁你如今尚还不曾下聘,不曾真正定下,这件事,便算了罢。
  未曾料到明灿沉默这般久,所说的竟是这个,崔寒章不由得怔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崔寒章心中虽甚是困惑诧异,但却还是保持着温文有礼的风度,问道:为何?是在下哪里做的不好?
  听到崔寒章这般问,明灿不由得复又默然了下去。
  片刻之后,明灿方才启唇,摇首道:我喜欢的,一直不是你。
  我只是喜欢嫁给你,可能拥有的,我想象出来的美好日子。&
  对崔寒章,明灿心中,其实觉得有些抱歉。
  当初,她想要嫁给崔寒章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嫁了他,再见娘亲,会轻易许多。
  但现在,她的爹爹已经不再束缚她见娘亲。
  这将近半年,在已经见过娘亲很多次后,明灿发现,她已经不曾有太多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的执念了。
  时光流逝,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及笄了的女郎。
  明灿已经失去最需要母亲陪伴在侧的那段幼年时光。
  亦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因为十年母女分离,强烈思念,渴求着母亲。
  现在的她,耐心而温柔地疗愈着自己心中的那个幼小的,脆弱的小女郎,好好地照顾着受过伤的她,像个温和宽容的长辈,抚养着她。
  头脑渐渐清醒冷静下来的明灿,不会再因为可以轻易见到娘亲这个原因,想着嫁给一个男人。
  这太幼稚了。
  相反的,对从前畏惧,甚至隐隐有些厌恶的爹爹说的话,明灿现在,有了别的看法。
  爹爹虽然性情不讨人喜欢,但明灿觉得,有时候,他说得甚对
  能与一个很喜欢的人白头到老,是件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