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片刻,一个温雅柔和、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紧张的女声从云团里发出:“我……可以进去吗?”声音正是瑾玉。
  裴雪樵抿了抿失去血色的薄唇,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团会说话、会敲门的云。
  他低声道:“……很久之前,你就能凭空出现在我公司喊我吃饭。现在……当然也可以进来。”
  这些日子,他无数次回忆,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找出了他和她最初的相遇——不是那场雨夜,而是更久之前的,某个寻常熬夜办公的夜晚,神明那关切的提醒。
  这边,云团轻轻晃动了一下,再次开口,认真解释道:
  “神明不会随便闯入‘家’这种存在。公司是工作之地,气息驳杂,界限模糊。但‘家’是凡人最私密的心安之所,没有主人的明确许可,神明不会轻易踏入。”
  她顿了顿,云气微微向门内探了探,像是在确认,“所以,我可以进去吗?”
  裴雪樵语气有点委屈又带着点无奈,“……我怎么可能把你拒之门外啊。”
  他拉开了整扇玻璃门,甚至自己还往旁边让了一大步,为她留出足够宽敞的空间。
  云团见状,似乎“松了口气”,旋即以一种与其温婉声音不太相符的,带着点欢脱的弹跳姿态,一弹,一跳,轻盈地“蹦”了进来。
  圆滚滚的身体落在地毯上,还微微弹了弹,软萌得不可思议。
  恰在此时,电视里又播到了悲情片段,背景音乐凄婉。
  裴雪樵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伸手想去拿遥控器关掉这不合时宜的氛围组。
  “不用关,”云团里传出瑾玉的声音,阻止了他,“有点声音……也好。”
  她似乎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在这种情境下说些什么,依着裴雪樵的指引,小小的云团安稳卧在单人沙发上。
  一人一云团相对而坐,在偌大却显得格外寂静的客厅里,气氛诡异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微妙。
  裴雪樵重新坐回了沙发,他脸色苍白依旧,唇色很淡,微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病弱美感。
  云团看着,总觉得男人被她精心养出来的那点健康丰润消失大半,忍不住道:“你…瘦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裴雪樵压抑的情绪闸门。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商界杀伐果断,此刻却盛满了脆弱与执着的眸子,直直顶着向这团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直白。
  “嗯。但等身体好了,我还会上山。”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他没死心,他还会去,他还要继续“求”。
  云团听出他的意思,纠结地快拧成一坨难以言喻的东西,下一刻,她又听见对方追杀道:
  “那你呢?你拒绝了我,现在又来找我,是为什么?”
  为什么?
  云团也说不清。
  是担心他的伤?是忘不了他那时的表情?是看不下去他被误导?还是…仅仅只是想看看他?
  云团的气流下意识翻涌、纠缠、收缩。
  原本圆润的轮廓开始不规则的变形,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扁,最后干脆把自己拧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纠结无比的白色毛线球状,悬浮在那里一动不动。
  整个云团都散发着一种“我很混乱”的意味。
  裴雪樵看着她这副模样,黯淡的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些苦涩。
  “我知道的……你存在了那么久,看遍沧海桑田,经历过太多惊艳绝伦之人……像我这样寻常至极的人,在你眼里,大概真的……算不得什么。”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情绪。
  “不!”
  几乎是裴雪樵话音刚落,那团拧成乱麻的云气砰地炸开,甚至比刚才更蓬松了些。温婉的女声带着罕见的急切和认真响起,清晰地反驳。
  “不是的!你、你很稀有!”
  “稀有?”裴雪樵怔住,抬眼,带着不解。
  云团内部的光晕流转得飞快,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
  “我,是活了很久,可见过的大多数人,包括什么王孙公子、世家子弟。他们的‘喜欢’,嗯…很不纯粹。”
  “尤其是家世方面,他们考量甚多,愿意给我这个‘凡女’的,大多是‘妾’的名号,仿佛这便是对一个女子心意的最高‘恩赐’。”
  “但这个时代……不一样。”
  云团的声音柔和下来,俱是对眼前这个时代的欣赏,“这个时代的思想好,风气好,教出的孩子也好。你们会思考尊重、平等,还有爱,这样的情感,非常非常纯粹。”
  “你这份心意……在我眼中,非常、非常稀有。”云团微微上下浮动,像是在点头强调。
  裴雪樵怔怔地听着。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勇气,奇异地在这具身体里滋生。
  他坐直了一些,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心上人,啊不,心上云,再次开口。
  “瑾玉。”
  “这段时间,我……不是没想过放弃。我试过,但不行,”他微微抓紧膝上的毛毯,“然后,我开始给自己找理由。”
  “比如,美丽的山神娘娘曾经在哪个雨天,救过一个被雨淋透的穷书生?或者帮过一个迷路的农夫?然后他在前世许下了夙愿,今生来偿还?”
  他试图用“宿命”来为他和心上人牵连缘分。
  “可我很快又觉得不行!这个理由不行!”他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讲道理的醋意。
  “凭什么?凭什么要把我这辈子的喜欢,归结到上辈子某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头上?我的喜欢,不是用来替别人还债的。”
  “我的喜欢,正如你所言,无比稀有,天地可鉴。”
  话到此处,裴雪樵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那团云气,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炽热。
  “瑾玉,”他再次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你、听见了吗?”
  云团恍若凝固,一动不动。
  她听见了。
  无须口舌相传,无须目光对视,这份心意早已化作最纯粹、最滚烫的念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精准地投射到云岫山巅那座古老的神像之上,再经由神像与她本体的联系,直接在她神念深处袅袅回荡——
  [神明啊,您听见了吗?]
  [裴雪樵,心悦瑾玉姑娘。]
  轰——!
  云团似乎被这滚烫赤诚的念力狠狠击中,泛起汹涌波浪。
  山神娘娘于神龛见过太多的痴男怨女,听过太多的海誓山盟,可虔诚到能被她听到的,又有几回呢?
  噗。
  一声轻微的、只有云团自己能感觉到的破裂声,恍如坚冰消融。
  静止的云团边缘,长出了两只完全由更凝实的云气构成的豆豆眼。
  没有瞳孔,只有两点亮晶晶的光点,正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无法言说的悸动,悄咪咪地盯着沙发上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男人。
  而电视屏幕上,剧情也恰好走到了一个关键点。
  华贵的王母娘娘痛心疾首地质问着被缚仙索捆住的女仙,“一个凡人,一个朝生暮死、脆弱不堪的凡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触犯天条,万劫不复?”
  女仙没有说话,秀美泪眼无声地和不远处被按压在地,却始终温柔看来的凡人对视,旋即,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有台词的对视,却如天籁,精准戳到了云团此刻翻腾的心绪。
  而那边的裴雪樵,见心上云长出眼睛后,只是短暂的盯了自己一会,就开始看电视,心脏重重一沉。
  她是不在意吗?她肯定要再次拒绝了?会不会……彻底消失?
  想到这里,冰冷情绪如潮水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想再问一句,想再争取一下,想抓住点什么,最终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有一滴滚烫的泪珠,无法自抑地凝聚,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就在那颗泪珠碎裂的瞬间——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凭空出现,稳稳地、轻柔地,接住了这滴温热的泪珠。
  裴雪樵浑身剧震,猛地抬头。
  却见那团可爱的云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一道熟悉的穿着素雅长裙的身影,已然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沾染的山间草木清芬。
  正是瑾玉。
  她微微低着头,看着掌心那滴小小的水珠,沉默半晌,缓缓抬眼。
  裴雪樵清晰地看到,从前这双温柔的黑眸,此刻正隐隐流动着一种非人的、幽邃的、如同深林古潭般的莹莹绿光,不似神性威严,而是近乎妖异的危险感。
  “你……”裴雪樵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这忽然显现的神异与惊心动魄的美丽所震慑。
  瑾玉看着他,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丝探究,“会害怕吗?”她指的是她一切非人的特征。
  裴雪樵怔怔地看着她,几秒后,他轻轻地地笑了一声,摇头喟叹道:“你可是神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