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配比着香料,瑾玉顺带重温医理,“而这辟邪香药,则是点睛之笔,专为禳除伏日横行之气毒厉鬼。”
  再回灶台,厚实的铁锅已被架在灶上。
  一大盆带皮带骨的羊肉冷水入锅,随着火焰燃起,水温渐升。
  当浮沫开始聚集时,瑾玉抄起长勺,轻巧而迅捷地撇去些微浑浊的杂质。水沸三滚,撇沫三次,直到汤色开始变得微微清亮。
  焯净的羊肉块捞出,铁锅重新注入清水,羊肉块再次入水,这次加入拍松的老姜块、一小段当归、几片黄芪。
  初时用旺火催沸,逼出肉香和药性。待汤水剧烈翻滚片刻后,几块大小合适的木炭压入灶膛中心,火焰渐渐收敛,转为文火,让汤汁进入一种缓慢而深沉的“煨”的状态。
  时间在铁锅中细微的“咕嘟”声中悄然流逝着。
  瑾玉并不得闲,她取来一只深腹的白瓷大碗,注入清水。
  几枚圆润饱满的李子、一颗青翠带霜的甜瓜、还有一把红得诱人的小奈果,被她仔细清洗干净,投入碗中。
  李子沉入碗底,甜瓜和小奈果浮在水面,随着水波轻轻晃荡。清水的凉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果肉之中,将它们冰镇得恰到好处。
  “‘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把甘甜的瓜浮于清泉之中,把红色的李子沉于冰水之中…哎呀呀,人类如何想出这般传神的诗句呢?”她悠闲地吟罢曹丕的诗句,将瓜果湃着,转身继续忙活。
  当羊肉的香气混着草药的清苦,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时,醒好的面团也到了最佳状态。
  瑾玉洗净手,将面团置于撒了少许干粉的案板上。
  她没有用刀切,也没有用擀面杖,仅用双手拇指与食指相扣,如同最灵巧的琴师拨动琴弦,捏住面团边缘,轻轻一揪、一扯、一甩——
  一片片厚薄适中、边缘不规则的面片便如白色的云朵,接连不断地飞入旁边早已烧开的滚水中,上下翻滚沉浮,如同无数嬉戏的白鱼。
  “汤饼者,非今之面条,乃手撕面片也。取其厚薄不匀,边缘撕裂之态,方得古拙之趣,亦更易吸附汤汁精华。”山神娘娘似乎彻底沉浸在这古法制作的过程,说话也开始文绉绉起来。
  她看着面片在沸水中翻滚,逐渐变得半透明,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纯粹的麦香,用竹笊篱将它们捞出,分入两只宽口的大碗中。
  此时,煨煮的羊肉汤也已到了火候。
  她掀开盖子,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气扩散开来,汤色呈现出一种醇厚而温润的浓白色,表面浮着星星点点的油花。
  她撇去浮油,用长柄木勺舀起滚烫的、饱含精华的羊肉汤,浇在碗中的面片上。
  滚烫的汤汁将面片浸润得更加饱满晶莹,随后是雪白的冬瓜块、炖煮得酥烂脱骨的羊肉块被放入碗中。
  接着,她捻起一小撮那气味辛烈的辟邪香药粉末,顺带附上些神明的灵气,均匀地洒在汤面之上。
  最后撕几片鲜嫩的紫苏叶,点缀其间。
  一碗复原自魏晋南北朝伏日、承载着禳灾辟邪古老仪典的汤饼,终于完成。
  此时,湃着的瓜果李柰也已沁凉冰爽,瑾玉将它们捞出,盛在一只素雅的荷叶形浅盘里。
  青翠的瓜、紫红的李、鲜红的小奈果,水灵灵地堆叠着,散发着诱人的冰凉甜香。
  她将一碗汤饼和一盘冰镇瓜果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汤饼蒸腾起袅袅白汽,带着羊肉的浓香、草药的微苦以及那辟邪香药独特而霸道的辛烈气息,在大暑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隐隐冲淡了夏日的燥意。
  “游小友,”瑾玉人在前院,声音却响在后院游铎的房间门口,“伏日暑热,请用些汤饼瓜果,聊以祛暑。”
  打坐沉思的游铎睁眼,出现时,他显然被那独特的香气所吸引,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石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饼上。
  当看清碗中之物时,他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心脏,脚步在门槛处顿住,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轻视或冰冷,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追忆。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石桌前,伸出手想要去碰触碗的边缘,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仿佛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汤…饼?”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显得有种生涩感,可目光却胶着在汤面上久久不肯离开。
  游铎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他拿起碗边的竹筷,低下头,凑近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是灼热的、带着血腥和尘土味道的风,刮过龟裂的大地。
  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如同迁徙的绝望蚁群般的人流。
  破败的衣衫,深陷的眼窝,嶙峋的肋骨,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的麻木与疯狂。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尸臭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饥饿”的绝望味道。
  饥饿。
  永无止境的饥饿。
  哪有什么风流逸事,只有扒光的树皮,掘尽的草根,胀满了肚子却带不来生机的观音土。
  饿啊……不想死啊……
  游铎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紧紧闭了闭眼,在瑾玉友善的目光下,忍下如骨附蛆的暴食欲望,夹起一块挂着浓郁汤汁的冬瓜,送入口中。
  冬瓜炖得极其软烂,入口即化,清甜的汁水混合着羊肉的浓香和草药的微甘在舌尖弥漫开。
  他又挑起一片厚薄适中的汤饼,这面片吸饱了汤汁,入口带着温热的韧劲,纯粹的麦香在唇齿间回荡。
  而后,他再夹起块肥瘦相间、炖煮得酥烂脱骨的羊肉。
  肉块入口,几乎无需咀嚼,浓郁的肉香、油脂的丰腴瞬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当归黄芪的药香和未知香药独特的辛烈气息,形成一种复杂而极具冲击力的味道。
  没有狼吞虎咽。
  游铎的每一口都咀嚼得极其认真,待一碗面下肚,他久违地感知到他那早已失去生理功能、只余无尽空虚感的胃部,漫上些奇异的暖意来。
  “可喜欢?”瑾玉在一旁适时问询,有些期待,“是那时的味道吗?”
  “……我不知道。”
  “嗯?”
  “我是说,我没有吃过,”游铎轻轻笑起来,无法掩饰的讥讽显露着,“汤饼,平民百姓的吃食…可那时,有几个平民百姓?都是流民与士族。”
  “我那时吃的最后一顿,也是最好的一顿饭,是一碗从地上抓起来,干咽下去的生麦粉。”
  他望着碗中那剩余的小半碗汤饼,看着那乳白的汤,筋道的面片,眼神复杂得如同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彼时…若能得这么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未尽之语被他散在喉间。
  就在这怅然的叹息余音未散之际——
  异变陡生!
  游铎脸上的那点追忆与复杂瞬间冻结,如同被打碎的冰面。
  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浓烈腐朽气息的黑气,毫无征兆地自他天灵盖猛地喷薄而出,瞬间将他周身笼罩。
  “呃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黑气里炸响。
  他体内,来自正神的浩大、阳和、蕴含着驱邪净秽之力的磅礴神力,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引爆。
  那是瑾玉精心为食客准备的辟邪神力,也是“伏日禳灾汤饼”本身所承载的意义——专为驱邪辟恶而生的食物。
  瑾玉微惊,站起身来,“你、你竟是饿死之鬼?”活了太久的神明终于从浩远记忆里翻找出对应此状的记忆。
  “饿死鬼属邪祟,你怎敢食用用作驱邪禳灾的汤饼?”话音刚落,她便抿了抿唇,有些不忍,“你没吃过,你亦不知……”
  游铎不语,黑气散去,他原本儒雅清癯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皮肤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变得青黑、干瘪,浮现出如同枯树皮般的褶皱和裂纹。
  那双细长的眼睛,眼白部分充斥着浓稠如墨的漆黑,只剩下两点猩红如血的瞳仁,闪烁着疯狂、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饿死鬼。
  一个由无数饥荒流民临死前最不甘怨念凝聚而成的、永远被饥饿折磨的孽障邪祟。
  “游铎,收敛你的气息。”
  然而,暴怒的饿死鬼根本听不进去。那碗汤饼,不仅唤醒了被他刻意遗忘的、属于“人”的脆弱回忆,更将他竭尽维持的生脉暴露在神性烈阳之下。
  生死恐怖,这是他最惧怕的东西。
  “虚伪!”一只由森森孽气构成的鬼爪,带着厉啸和怨毒,无视了瑾玉的警告,朝着她狠狠抓去。
  几近遮蔽前院的鬼爪之下,瑾玉的身形显得无比渺小,眼看就要被按压下去。
  “小心——!”
  一声带着惊骇欲绝和极度恐慌的嘶喊,如同炸雷般在院门口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