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是我忘了,早饭后你便未曾进食。”瑾玉面露歉意,悄悄塞给他一块早上五色手作的糕点。
  “这桌饭凡人不能吃,你先垫垫肚子,随后补给你好吃的。”
  呜咽的鬼哭声里,裴雪樵只觉自己和她像在课堂偷吃东西的坏学生,可……他偷偷咬了口糕点,眼睛弯成一线。
  “咳,第六道,鲜蠵甘鸡,和楚酪些。”
  “新鲜龟肉和肥美鸡肉一同烹饪,搭配楚酪,鲜香美味。”
  这道菜亦有加工,乌骨鸡浸春分酒,腹腔填满香茅草料,裹荷叶埋碳炉焖熟,最后摆成乌龟的模样。旁边放上仅有瑾玉知晓正不正宗的楚酪,是这桌最中间的大菜。
  “此为——甘醴鸡。”
  压轴大菜一放,下一道自然不会是菜品,一壶玻璃盏映着缤纷花瓣,澄澈酒液倾入酒杯。
  有些像春分酒,又好像有些不同。裴雪樵专注地观察,可即便他全程观看这桌菜肴的制作,依旧不甚明了。
  “归魂醴。融墓青苔、清明露,”瑾玉举起酒杯,顿了顿,“还有生者泪。”
  她抬手一敬。
  “魂乎归徕!恣所尝只。”
  “魂魄啊,来吧,请任意享用这些祭品吧。”
  呜呜——
  祭词结语,阴风哭厉,呼啸着卷起香案灰黑烟气,在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招宴上四散开来,供桌几米内,黑烟萦绕,鬼气森森。
  一霎时,咀嚼声、撕扯声、哭泣声杂糅并起,若有凡人听见,定让他阳火昏暗,魂魄散离。
  “别听。”
  瑾玉抬手,裴雪樵适时弯腰,任由她覆上自己双耳。
  温热有力的手掌隔绝一切声音,他怔怔对望一瞬,继而错开目光,笑道:“今夜要多谢你,让我开了眼界。”
  瑾玉正欲回话,看见这人耳朵闭塞,目光又不看自己,不由蹙眉,双手一用力,把这个漂亮脑袋掰向自己。
  她满意点头,问道:“害怕吗?”
  裴雪樵辨识出她的口语,眼中陡然浮现出诸多好奇探知,“我从未想过,世上竟还有这样神异一角,如果可以,女士,下次再有此等异事,请唤我一观。”
  瑾玉微睁眼睫,莫名低语一句“胆子也适合”。
  “您说什么?”
  “无事。”她侧头望向即将食尽的大招宴,突然,捂着男人耳朵的双手传来隐约的肌肉起伏。
  瑾玉看回来,问道:“你说了什么?”
  裴雪樵笑眯眯摇头。
  “无事。”
  调皮孩子。山神娘娘先是一怔,而后无奈一笑,松开双手。
  “好了,他们吃完了。”
  方才色香味俱佳的宴席,如今形状未变,却纷纷褪去颜色,泛着惨白。
  “看到了吗,这种颜色的饭菜,就是供过鬼的,凡人不可食。”山神娘娘教导着。
  裴雪樵认真记下菜肴的颜色,“我知晓了。”
  “甚好。”
  山神娘娘颇喜好学之人,赞赏后,她望着平定下来的执念残魂,思忖一瞬,开口道:
  “允尔等一夜之时,各自寻往挂念之人。”
  残魂们吃过大招宴,虚无的魂魄恢复了些灵光,闻言不免激动,可瞧着神明冰冷双眼,他们又怯怯依从,听瑾玉继续道:
  “有三不允——一不允伤人,二不允增念,三不允流连。”
  “违反者,吾将亲自缉拿,于紫雷下刑罚,届时魂飞魄散,莫怪吾言之不预!”
  似是附和她的话,漆黑夜幕有浩气紫电一闪而过。
  魂魄最惧光明正大之气,纷纷应和。
  神明肃冷眉目微微缓和,语气软下。
  “吾念尔等可惜可怜,方担待此事,只望尔等经此一遭,涣然冰释,好自奔赴下一场循环。”
  她信手漫挥,浑宏神力卷着残魂们奔赴挂念之处,有袅袅神音祝福道:
  “魂魄归来!闲以静只。”
  “魂魄啊,归去故乡吧,安享着宁静,没有烦忧。”男声一如神明座下忠诚护法,亦步亦趋。
  这一夜,许多人梦到了心心念念却不曾入梦的故人。
  有阴阳相隔的恋人相顾无言,泪千行;有老人拥抱着长大成人的儿女;有成人模样的姑娘抱着青涩面孔的发小痛哭;有小小孩童扑进鬓发成霜的失孤父母;亦有兄弟对拳、主宠欢闹。
  有军装青年背着胜利旗帜,荣归故里,跑向耄耋老人。
  有青山绿水,小白狗叼着最爱的飞盘扑向主人。
  “汪!”
  “雪球!”
  方芷莹忘掉了一切悲伤,她与她心爱的小狗扔飞盘、做抓捕游戏、晒太阳。
  她快乐地躺倒在柔软草地上,抱着雪球翻滚笑闹,最后筋疲力尽,大字型躺倒。
  “哇!太阳晒得好温暖呀,唔!我们雪球也香喷喷的!妈妈一想到能抱着你,就好幸福啊!”
  “诶?我怎么哭啦?”
  “我一定是幸福地哭啦!”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靠在银杏上,感受着人们梦境的滋味:
  “悲伤和幸福,竟能同时存在,凡人的情思,当真是捉摸不透的一本书呢。”
  第42章 螺蛳粉+清明酒
  ◎但过了清明,人类还是笑着可爱。◎
  方芷莹醒来时,恍若隔世。
  她面无表情看着古色古香的横梁,侧过头,取来了枕边被体温烘得温热的骨灰罐。
  亲昵蹭蹭罐子,她熟练地擦掉泪水,用力揉揉肿胀不适的脸,用能做到的最好面貌推开房门。
  甫一走出,特属于春天的清寒袭来,她打了个颤,可很快,一股温暖气流为她冲淡了寒凉。
  宽敞庙院里,一角火光融融。
  瑾玉正处理着竹篓里的三样东西:松根下挖的还魂草、石缝里掐的青艾尖,还有从老银杏最高枝摘下的,带着灵韵的嫩芽。
  一旁的裴雪樵换了身装束,穿着云岫村民常见的短打布服,认真擦划着一个个竹节,以作盛具——竹子变成竹节的过程自然无须他出力。
  “女士,栖云生态部不是送来过一批可降解的餐盒,为何要用竹子呢?”
  “竹有通阴阳的功效,可供此酒生死者皆用。”
  石臼里铺层冷熟糯米,瑾玉将还魂草茎撕成细丝,与青艾尖交错叠放,柳芽垫在最上层。
  木杵捣匀,再加层神前燃尽的香灰、清明最后一日的余露。
  酒曲用得更刁钻。供过神明的白面馒头掰碎,在银杏枝燃烧的火里烘成碎屑,碾粉时混入云岫山深处的神异灵草,最后齐齐送入蒸屉。
  旺盛的土灶火苗熊熊燃烧一会,她抽走灶膛中央的木头——要留段空心火,亦是做清明酒的特殊诀窍。
  “酒不需要发酵吗?”裴雪樵看罢流程,好奇问道。
  “这酒特别,出锅即成品。”
  瑾玉坐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随手拿起一节竹筒,几刀下去,竹筒圆润无棱刺。
  裴雪樵默默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但好奇心亦不减,“这也是山神庙的传承之一吗?”
  他只当瑾玉是继承了神秘传承的能人异士。
  瑾玉看他一眼,嗯了一声,旋即,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醒了?”
  “老板……”方芷莹静静走来,神色疲惫,朝她深深鞠了一躬,“真的,非常感谢您。”
  瑾玉起身,打量她一圈,拉着她坐在身边,表情无辜道:
  “我未曾答应你,无需谢我。”
  或许是暖烘烘的炉火,方芷莹有了些笑模样,她也不较真,抱着双膝,歪头瞧着故作淡漠的瑾玉,眼睛弯弯的。
  “拥抱了就没那么遗憾了。”
  她的话莫名其妙,可在场的人全都明白。
  裴雪樵轻叹一声。瑾玉撑着膝盖起身,顺手摸摸小姑娘的发顶,揭开了蒸屉盖子。
  正如她所言,清明酒极为特殊,本该湿润送入酒窖发酵的糯米,已浮上一层柳絮般的白翳。
  得用铜勺搅动,底下的酒浆溢出,泛着粘稠的水润感,这是阴阳胶着的征兆。
  她舀起半勺自上而下倾斜,独特的酒香弥散开来,余光里,有模糊人影悄然而至——昨夜的孤魂们正陆续赶来。
  最后还需一点工序。
  瑾玉略微使力,用铜勺搅动酒液,先以阳时转四十九圈,再以阴时转三十六圈,直到旋涡中心凝出青碧色,逐渐搅染整份透亮酒水化为淡青。
  清明酒成。
  她舀起一盅,挥洒天空。
  神异的一幕出现了,本该落地的酒水,在半空便消失无踪。
  神明耳边略过无数声叹息。透明的魂魄饮罢酒水,在享受中散去最后的执念,朝她作揖,旋即消散。
  “汪!”
  山神娘娘撒酒送魂的动作一滞,瞧着对自己亲昵摇尾巴的小白狗,微笑着以手做盅,示意它也尝一尝。
  小狗却晃晃脑袋,在垂头烤火的方芷莹身边跑了一圈,再朝神明作揖。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