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那册子中,赫然记载着国子监历年入监之人之姓名籍贯、学籍编号……
  可怪就怪在……册中在籍之人,至今仍在国子监门外长跪候传,未曾踏门一步!
  那替人入学的,又是何人?!
  此时正值天子圣辰,本该处处清肃,连流民街卧皆被驱赶,衣着褴褛者不得行于正道,不得喧哗打斗。可多年寒窗的学子们,岂肯因一纸禁令噤声?
  “我穷人饿死街头,你倒嫌我扰了皇恩圣寿?可笑可笑!”
  他们原本手无缚鸡之力,拳脚不敌,笔墨却不输人。一张纸不行,便十张;十张不够,便百张。
  开封府一日抓十人,竟抓不过这满城穷苦书生。
  众人皆言:若说此中无人暗中煽风点火,任谁也不肯信。
  可到底是谁呢?
  官府抓不过来,那便杀人灭口。
  趁着夜色正浓、街巷无声,刀光一闪,两名读书人瞪着眼倒地,血未凉,魂已散。衙役将沾血麻布一裹,冷眼使了个手势,数人便抬着尸身匆匆去了漏泽园,就地掩埋。
  见前头还有几道身影晃动,刀子一扬,欲再“送人一程”,谁知那几人身形如魅,来去无踪。
  寒光一触,招招见血。衙役一怔,目中惊魂未定,借着月色一瞥,却看清那几人面貌,不禁面如死灰!
  封丘人?!
  那座因天灾沦为“无人城”的地方,怎会有活人现世?
  他尚未回神,血已溅上国子监后门的青砖墙。
  第167章
  “……要不出去走走?今夜宵禁暂宽,御街、州桥皆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谷星拦住正准备回房的江兀,逼得他连连后退,两步之间,竟已退至台阶尽头,无路可逃。
  只得硬着头皮,匆匆转身往别处走。
  谷星却锲而不舍,紧追不放,笑道:“走罢江兀,我有话要与你讲。”
  “你可曾见过狮子上楼否?你可知道御街最高的那座塔的塔顶,写着谁的名字?”
  她说完便径直迈步向新宅门外而去,神情笃定,顺手挥退守在门口的流民,独自走了一程。
  待回头一看,果然瞧见一抹高瘦的身影,披着黑纱,似鬼似魅,正默默跟在她身后。
  谷星不由得乐了,咧嘴朝后倒退几步,却被江兀沉声喝斥:“离我远些。”
  凶人的威慑力,终究要看对象。谷星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越是被凶,反倒越是作死。只觉越有意思,越要往前凑。
  她从路旁摊贩处顺手拈了块黑色方巾,也学着江兀一样往头上一罩。原本一人披纱独显突兀,如今两人并肩同行,倒似早有约定,只作市井嬉游之举,转眼便融入这灯火阑珊的夜色之中。
  她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化作一团黑云,在人声鼎沸的御街上穿梭。见了什么喜欢什么,张手便拿,毫不客气,摊主见状不仅不怒反倒笑呵呵。
  地上游乐尚嫌不够,她便翻身上房,避开巡检司的衙役,脚踏飞檐走壁,高楼峻宇,宛如平地。
  灯火下,她衣袂翻飞,黑巾遮面,仿若夜游之鬼。
  忽然脚下一滑,谷星身形失控,从高楼急坠而下,眼见就要摔个半死,却被身后一只大手及时揪住衣领,衣领紧勒在颈。
  她心下暗骂,若说不是故意的,打死她也不信。
  江兀面色冷峻,拽着她的领子,语气凶巴巴,
  “玩够了没有?”末了声音却不自觉地往上翘起一分,竟多出几分无奈,
  “若玩够了,就快随我回去。”
  谷星回身一笑,看他因怒而涨红的脸颊,瞧他还未来得及包布条的斑驳指尖。
  她忽地伸手,抓住江兀的手腕,顺着墙边小心攀爬而上。
  “我能看看你脑袋吗?”脚刚踩上屋上的瓦片,她嘴巴就开始得罪人,“我听说你脑袋挨过棍子,据我所知,脑子那块若受伤,不光言语有碍,连情绪都难调节。抑郁易怒,暴躁冲动……”
  她越说,江兀脸色越黑。
  “不过,江兀,你今年可有几许?若论年岁,怕也有四十开外。依今朝之寿命,未必还有多少好光景。再拖着旧疾不治,哪日撒手人寰,都未必有人分得清是天命还是报应。”
  她眼见江兀即将发作,话锋一转,忽地抬手指向城下。
  “江兀,你总说我不学无术,成日惹是生非,其实实在冤枉我了。”
  “你看!!”
  “这座城,这御街,这灯火,皆是我与小报众人一手一脚拼出来的风景。”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立于御街最高的塔上。
  脚下灯火如织,人潮涌动,熙攘市井,尽收眼底。
  夜风微起,万家灯火,照见人群脸上的喜悦与希望。
  那一刻,整个京城的生命力,仿佛都汇聚于脚下。
  “这街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手笔。”
  “那边卖纸灯的,是年初因旱灾逃至京城的流民。”
  “写书画的,是落榜无归、流落异乡的寒士。”
  她翻出方才得来的泥人,关公面如生铁,英武生动:“这泥人,是宗族驱逐、孤身闯荡的罪籍流民所捏。”
  “还有那厮,正在街口偷钱,原是短工,屡因盗窃被打断腿抛弃。小报为他寻了三次工作,他三次改过,三次复犯。今日又见,怕是第四回了。”
  “江兀,你说世道可有变?”
  江兀不语,谷星却自顾自说得更起劲。
  “缺手断足、聋哑盲残也无妨,小报与合作铺户总能为他们谋个饭碗。只要肯做工,便能讨口饭吃。”
  “昔日蒲宿枭还说我小报活不过一月,如今已是五个月了!虽说账上还是揭不开锅,勉强支撑,但愿意扶流民的不止小报,还有甜品店一圈圈,更多个人志士,善举之门不再专属宗族乡绅,受助者也不限于亲戚族人,陌路相扶者日渐增多。”
  “江兀,你看如何?”她愈说愈兴奋,眉飞色舞,语调里全是藏不住的骄傲与热望。
  看得江兀移不开眼,他又后退了半步,踩得脚下瓦片嗙嗙作响,反倒泄了心事,可风知夜知,唯独眼前人不知。
  他倏地别开脸,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凉薄,“你莫不是还没死了那条心?”
  “人人皆择明主,锦明早已提醒过你,你最大的弱点为何。”
  “你自己甘愿涉险也罢,别再拖上我的徒弟们下水。”
  此刻楼下万家灯火,人声鼎沸,楼上却静谧如夜色收拢。
  谷星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只平静地答:“蒲宿枭可是欠我一条命,若非我,他早就葬身矿山,被乱石掩埋。”
  “你口中的择明主,是选择了翟明泾吗?”
  “可翟明泾除了那一纸正统名分,哪一桩胜过于我?”她当真是捡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原本是为了拖住胡乐天而费力劝江兀。
  却没想到二十年前自己劝江兀救翟明泾,二十年竟又要劝他速速送翟明泾上天。
  “他甚至还是个短命鬼,如今还剩几日可活?”
  她话音方落,忽觉空气微冷。江兀一把握住谷星手腕,将她猛然拽离原地。
  只见她方才所立之处,赫然多了三枚寒光闪烁的铁镖。
  黑影乍现,几名黑衣人自屋檐后悄然现身,齐齐拱手:
  “谷主编,我家大人有请。”
  谷星站稳身形,微微皱眉,冷笑反问:“你家大人是哪路高人?如此‘请’法,倒真是别致。”
  她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地上飞五角形寒铁暗器,见其中心两面熟悉的梅花暗纹,眸色微敛,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呵,原来是旧相识。”
  “他既然身在附近,为何不肯亲自来见?这深夜灯火,最适合谈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秘密吧。”
  说到此处,谷星已难掩怒意,语锋凌厉,嘴上半点不饶人。
  不待黑衣人再言,江兀已将她拉到身后,对着对面几人冷冷吐出一句:“滚回去。”
  黑衣人面色未变,仍恭敬答道:
  “……江大人,我们亦是奉命行事,还望海涵。”
  “他那处,我自会说明——”江兀话说到一半,就被谷星截断。
  “免了,江兀。”她朗声道,眉目间带着一抹不知死活的顽意,“既然有人相请,我哪有避席的道理?”
  她径直从江兀身后走出,笑意盈盈,“麻烦诸位速速带路,夜长梦多,可莫叫人久等。”
  她本想今夜好好给江兀画一套漂亮的大饼,竟意外被人打断,可若真有险情,自己与江兀,总得有一人可脱身去通风报信。
  而且只能是江兀,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寒了老江的心。
  她如此打算着,脚步便一往前踏,余光却撞上江兀那一脸怨气滔天的模样。
  她心头一抖,索性脚下生风,快步追随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将她引至一辆朴素马车前,帘幕低垂,灯影朦胧。
  谷星俯身而入,一抬眼,见车内坐着两人:一个是债主,另一个是债主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