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蒲宿枭嘴角一撇,傲气道:“你倒好大的脸!你算什么人物,还要我来投你门下?”
  谷星笑眯了眼,语气自信且温柔:“到那时,你想拜我门下,我还不一定收呢。”
  语中带着天生的自信与让人信服的安然。
  她眼中浮现一丝淡淡的忧伤,却依旧语气平静:“你将来本领通天,能救天下,却未必救得了自己。”
  此人将因果流转挂在嘴边,怕不是一路身披绝望,独自坚持至今。
  终有一日,这条路还会兜兜转转,再度相逢。*
  话音方落,她再未回头,身影被夜色与寒风裹挟,衣袂轻飘,窸窸窣窣地消失在斋房门外。
  ……
  翌日天光微亮,谷星循着江兀给的地址前去。
  那外表只是一家平平无奇的陶瓷店,占地却不小,共两层。门面宽阔,堂中陈列着各色陶瓷碗盏,一层多为寻常百姓可负担的物什,二层则更像是藏家珍品,雕琢玲珑、色泽温润。
  以这地段能开下这样一座店,背后老板自是财力不凡。
  她说明来意,由伙计领着穿过铺面,来到后院。
  一路行经幽长回廊,直至掀开一道厚重的卷帘,眼前景象顿时让她一怔。
  只见屋内宽阔昏暗,潮湿气息扑面,仅有几盏油灯幽幽照明,所有窗户都被黑布封得严严实实。二十余人分列桌边,埋首于各自手头的活计。数百只陶碗铺陈在长桌之上,碗中盛着各色水果皮、发酵谷物。旁侧还摆着简陋的提取器、过滤瓶、沉淀罐等物件。
  她顺着人影游走的缝隙看去,隔壁房间内竟还有大蒸锅等器具。
  虽然这一切与现代实验室里的烧杯、蒸馏瓶相比,终归像过家家般粗陋,但放在此时此地,已是最接近正经化学实验的手段了。
  “实在是厉害……”
  谷星一边感叹,一边在案边翻检着那些发霉的水果与谷物。
  不多时,有人去喊来了掌柜。
  那人身形高大,眉目间却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李掌柜。”谷星唤了一声。
  李掌柜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随即便说起眼下霉菌的情况。
  “江神医与我言说此法后,我便觉得这也许是能救济天下的奇方异药。家中仆人日日四处收集腐坏水果、谷物等物来培养霉斑,数十次试验后,终于选出最为青绿的一种,将其去渣静置沉淀,得了这三份。”
  谷星凑近细看,见那溶液上下分层分明,心跳微微加快:“可曾试过效果?”
  李掌柜摇了摇头,神情遗憾:“只在鸡身上试过,却收效甚微。”
  谷星对此并不意外。
  科学本就是从无数次试验与失败中蹚出一条路来,又岂会轻易撞上奇迹?
  即便侥幸提炼出青霉素,如何安全有效地送入病人体内,也是难题。
  此刻玻璃还没现世,针头的制作也是问题。若只靠口服、雾化,只怕疗效微乎其微。
  她心头泛起一阵茫然。
  在二十年后,她压根没有听过“青霉素”这种东西,也没有从小桃和大小眼口中听过类似的神药。
  无论她做多少努力,仅凭一个人却无法撼动那个未来。甚至她每往前推动一点,命运的齿轮就一点点地将她推往起点。
  萧枫凛终究还是会牢狱里,在见到她的手纹时认出她,将玉佩还到她手中;
  封丘人还是会流离失所;
  京城的流民还是会因新政而暴增……
  “姑娘,这次或许还来不及,但只要不断试验,总有一日能成。”李掌柜的声音低沉有力,反倒成了安慰谷星的人。
  谷星失笑,点头道:“也是,世上之事,唯有勤能补拙,试得多了,总能摸索出路。”
  但眼前这等浩大的开支,真能坚持到二十年后么?她心里清楚,二十年后的这里,早已换了招牌,陶瓷店变成了酒肆。
  她强自稳住神色,却难掩眸底失落,只能在心里默念,希望翟明泾未被疫情所累。
  “爹——”
  忽然,一道稚嫩的童音从桌下钻出来。
  谷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孩童抱住李掌柜大腿,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向她。
  她细细看去,蓦地一愣,再借着昏黄油灯将那父子二人的眉眼看清,惊讶得脱口而出:“你家不是开书铺的吗?!”
  第152章
  李豹子出身富贵,谷星原还以为他不过是京中寻常的富家子弟。
  如今亲眼所见,这李家不仅能养活大半个陶瓷作坊、支撑如此实验,底蕴之深远非常人能比。
  李掌柜见她惊讶,微微一笑,温声解释道:“家里向来以字画书籍营生。陶瓷等旁枝产业,不过是我个人的爱好罢了。”
  谷星目光落到那“小李豹子”身上。
  小小的身子骨,躲在父亲身后,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她,睫毛下投着一抹亮光,看得她心头一软,嘴角不自觉带出笑意。
  “令郎真乃一表人才!”谷星笑着由衷称赞。
  怪不得江兀在新宅蹭饭时,不时投几眼李豹子那处,她原还笑他“娇艳寡夫哥终受歹汉觊觎”,哪知李家底蕴竟深到如此,李豹子怕不是得喊江兀一声叔。
  这关系实在是太乱。按这辈分四舍五入来算,江兀竟是她爷爷辈?!
  谷星嘴角瞬间就隐隐抽搐,哭笑不得。
  李掌柜也不明所以,却顺着她的夸奖笑着,将儿子往前推了推:“还愣着做什么?快来给林姑娘问安。”
  小李豹子被推得踉跄一步,睫毛扑闪,终于鼓起勇气,怯怯地唤了声:“林姐姐好。”
  谷星蹲下身,笑意盈盈地回了一声,语调里多了几分温柔和逗趣。
  望着面前这家大业大的宅门世家,她心中却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
  谁能想到,往日锦衣玉食的金汤勺少爷,日后竟会家破人亡,流落街头,沦为市井寒酸。
  世事无常,真叫人叹息。
  谷星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出言相劝:“如今京城书社林立,几近饱和,李掌柜可有意向京外拓展?照眼下科举日益盛行,若能前往江南、岭南等地设社,想必大有可为。”
  李掌柜闻言眉头微皱,重新端详谷星,心下倒是隐隐有些惊讶。可她毕竟是江兀的朋友,便应当也和江兀一般,是世外高人也说不定。
  “姑娘此言虽有道理,但实则不易。江南、岭南早有本地书商根深蒂固,外地书贩难以立足。州县为护自家生意,处处设卡,税收高昂,外人难有优势。数年前我亦尝试过,终归无功而返。”
  谷星听罢,低头掩去眼中无奈,又垂眸看了眼小李豹子,竟生出几分难舍。
  若能多留片刻,她还想去见见云羌年少时的模样。
  这种穿梭时光、人与人交错的滋味,实在奇异。
  稍作寒暄,谷星便辞别李掌柜,转身前往东华门旁的面摊。
  摊主见她出示木牌,便悄悄将一份户帖递到她手中。谷星细细一看,只觉这假户籍无懈可击。
  姓名、年纪、籍贯、所属保甲俱全,若非有人蓄意盘查,绝难看出端倪。
  她将户帖揣进怀里,见离约定时辰尚早,索性坐下点了碗清汤面。
  才吃了两口,便见一人着便服、驾着满载货物的马车,从宫门方向出来,神色鬼祟,四下张望。
  谷星下意识低头,将脸藏进热气腾腾的面汤里,避开对方视线。余光瞥去,那人面貌平平,怎么看都是宫中常见的下役杂工。
  等那人快走远,她扔下碎银,提着碗筷跟了上去。
  那马车疾驰如风,但谷星素来在京城街头巷尾混迹,哪条近路、哪条窄巷没钻过?凭着对路况的熟悉,她一路紧追不舍。
  马车愈行愈偏,最后竟停在京城有名的鬼市街头。
  晋国商贸繁荣,民间交易活络,但私盐、违禁书籍、兵器等皆为官府严禁,然则有禁必有市,夜深时分,这里总有各路私贩出没,摆摊暗售违物,直至天明。
  此时正值辰时二刻,鬼市早已人去摊空,街上一派荒凉,只有马车孤零零地停在一隅。
  谷星隐身暗影处,一边嗦着面条,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动静。她原以为白跑一趟,不过是宫人将宫中配额货品私卖于市罢了。
  面条吃完,正欲将汤一饮而尽,忽见巷口又出现一人。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神情警惕,面貌竟隐隐熟悉。谷星眯起眼,悄声与系统咕哝:“我看不清,去瞧瞧那是谁。”
  巷中静得落针可闻,只听鬼鬼祟祟的宫人低声道:“三甲二乙。”
  谷星一头雾水,正要细看,却见宫人从马车尾厢里抱出五个襁褓婴儿!
  她顿时神色大变,还真撞见了大事,连汤都顾不上喝,惊得屏住呼吸。
  不多时,系统窜回来低声道:“那‘女人’,竟是铁头张!”
  谷星微愣,低声追问:“铁头张?他怎会搅进这档子事?
  宫里居然能悄无声息地运出五个婴孩,这才叫可疑。且这些婴孩被交到铁头张手里,日后又会流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