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她”是谁,不言而喻。
  谷星轻笑,“比你好。贺小少爷,一日未见,你连衣冠整洁都顾不上了?”
  贺古眉梢一挑,神情不悦,压低声音反唇相讥:“卫桉认罪,你们的嫌疑也未全消,还是夹着尾巴为好。”
  谷星却不以为然,耸耸肩,“我不过受人所托来找你。看你气色红润,嘴皮利索,想来也应该无甚大碍。”
  于蛮满脸写着心思,却一句不肯明说,逼得她只能代劳。
  贺古闻言,手上那支笔顿了一下。原本写得工整的字,此刻已扭歪成一团。他盯着那行字,自己都看不下去,索性搁了笔,将手肘支在桌上,掌心覆住半张脸。
  不知在想什么。
  “我来,是想拿回东西。”谷星压低了声音,语气平静。
  贺古眼皮都没抬,“在上舍寮舍的那块先皇笔墨的牌匾后。”
  谷星又加了一句:“不止。”
  贺古这才回过神来,沉默了片刻,似乎终于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国子监不许监生私藏兵刃,我让书童带出去了。若要取,在北门外茶楼见他。”
  谷星闻言点头,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身后那人唤住。
  贺古嘴边那句话吞吞吐吐,像极了个青春期的贵公子:“你们……还会在这待多久?”
  那册籍簿一到手,他就知道“怀乐容”与那书童,绝非偶然出现。
  他们是来查人的。
  每年国子监新入生约有五百余名,各地贡生推荐者占半,恩荫子弟递补又占一半,其余寥寥为转正监外生。
  然实际前来报道者,却总有七十来人的空缺。
  这本与他毫无干系。直到某日,他命书童查“怀乐容”的来历,意外翻出那串不寻常的空缺名单。
  那七十余人,多来自边陲寒门,与怀乐容如出一辙。可如此难得的求学机会,他们为何会放弃?
  他顺藤摸瓜,却查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乌凝平。
  这人表面温和,暗地里却在国子监内拉帮结派,打压中下舍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国子监的师长们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他们都明白,贵胄子弟来太学读书,不止为了学问,还有朝堂布局,结交门生,巩固人脉,识得谁是盟友,谁又是工具。
  乌凝平不过是接过了他兄长乌凝衔留下的那一套:交易。
  而那批失踪的寒门学子,并非“未至”,而是被挡在了国子监的门外。
  仅凭一句,身份户籍难查。
  这还得从七年前的新政改革说起。
  义学普及,让许多原本无缘读书的人得以识字入学。义学不问出身,只看学识与人品,千千万万寒门学子因此看见了通往仕途的希望。
  可当他们通过了初试,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国子监,却赫然发现,这希望的终点,是一道来自户籍出身的门槛。
  “无户籍凭证者,暂缓入学。”
  “暂缓”到何时?
  不知。
  他们的学籍空位,自那一刻起,便被乌凝平一党,甚至包括部分教职人员,高价转让给那些富商子弟。
  富商子弟并非为学而来,而是为结交权贵,打点人脉而至。
  三年,有人在街头流浪三年,也未等来一纸准许。
  这一切处处留痕,却又刚好卡在“合法合规”的边缘。明面上不触律法,却早已腐败入骨。甚至,他们胆大到,将部分文书原件就藏在书吏房中。
  无人发现,无人异议。
  直到某一天,“怀乐容”入监。
  也是从那时起,乌凝平那一派,突然开始了内讧。
  事情发展至此,恐怕两人不久便会寻个理由离开……
  ……
  谷星火速回到寮舍与于蛮汇合。她一推门进去,便开门见山:
  “我今晚得救卫桉。若今夜不动手,他一旦被押入刑狱司,铁门一闭,再想救人,可就难了。”
  她焦躁地在屋内踱步,脑中飞快转动,额头都滚烫起来。
  目光落在桌前那个正趴着涂画的身影上,谷星咬了咬牙,终是开口:
  “他不是和司业是一对的吗?司业为何不出手?”
  “……谁?”于蛮手上的毛笔都快劈叉了,脸色一僵,像是刚喝下一碗没捂热的醋汤,嘴角都撇到耳根去了。
  “谁和司业是一对的?”
  谷星面色一凝,不知如何启齿自己那夜撞见的场景,只得含糊道:“我看他俩总是成双入对,还以为关系……不一般。”
  于蛮“哦”了一声,点点头,又觉得古怪,嘟囔着:“我记得卫桉是因新任师长身份才在司业身边修习的……他们怎会是一对?”
  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空气透着一股尴尬的安静。
  谷星眨了眨眼,脸颊一热,迅速打断:“我们还是分一下今晚的任务吧。”
  “我给你安排了一个高手去救你义父,他医术了得,能打能骂。”
  “我去救卫桉,之后再汇合。”
  于蛮点点头,没有什么意见,“可是……”
  她眉头蹙起,终究还是问出那句担忧,“我们要去哪找我义父?他被关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谷星抿唇一笑,眼中亮光浮动:
  “你忘了?”
  “我可是有两万多双眼睛。”
  她话音刚落,窗外忽地落下一道轻盈的人影。
  那人笑意盎然,轻飘飘落于窗台,肩上还停着只小麻雀,“谷小主编,外头苍蝇可真多。”
  谷星鸡皮疙瘩顿起,说好大家都没有金手指的,为何偏偏这人每次出场都如此帅气?
  “要你带的东西你带了吗?”
  大小眼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那本籍簿,“啪”地一声甩在桌上,顺手翻窗进屋,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见狼狈。
  他稳稳落在椅上,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自然得不像潜入女子闺房,而是在自家后院纳凉。
  “真不容易。”他皱眉低语,“乌凝衔表面撤了守卫,实则暗哨遍布。这人过了这么些年,还是那副阴险爱算计的性子。”
  谷星摸到那籍簿,一翻确认无误。
  密密麻麻的字迹挤满书页,五百余个学籍名额,被乌家兄弟贩卖得干干净净。许多“买”进来的富商子弟,如今甚至在地方谋得实职。
  然而这般操作,若无太学内部接应,乌家兄弟哪有如此能耐?
  恐怕监内夫子里,特别是司业也参与其中。
  她今晚之行,除了要救回卫桉,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便是找司业讨钱!
  “还有呢?”她目光一转,又看向大小眼。
  后者神色顿时哀怨几分,一边叹气一边从背后抽出一物,小心放在桌上。
  是一柄弯刀,刀锋微凛,月色一照,竟有隐隐青光浮动。
  于蛮眼睛一下子亮了,手刚伸出去,却被谷星截了个正着。
  她掌心一紧,将刀收住,语气却温柔低缓:
  “小蛮,这把刀要物归原主。”
  “哪怕那人已经不在人世。”
  第111章
  大小眼原名叫什么?闲无忧?
  可就连“闲无忧”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他入寺修佛时,老住持所赐的法号罢了。
  他十岁那年,家人觉着他有些邪门。
  这孩子常对着空处说话,一眼大一眼小,言语断续,连下人都被吓得绕着走。
  他爹见状,一边斥他疯癫,一边将他打发去了长云寺,说是修佛清心,其实是避祸驱晦。
  那寺中老住持却一眼看出,他并非真癫。
  那日孩子跪在殿前,神色平静,眼中无波。
  老住持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问,便留他在寺中住下。
  他天性懒散,手一触书页便困,僧众课诵难听入耳,参禅对他如坐针毡。可他家中出身不俗,寺中人也不敢多言,只当他是来养气避祸的富贵闲人。
  春去秋来,世事有变。朝中风云翻覆,那孩子家里的人终于想起,寺里还有个落下的香火未接。便有了接他还俗、另做安排的打算。
  消息一到,他当夜翻窗入了老住持的房间,说想当和尚。
  他说得平静,不像是突然的决定,更像是早就等这一刻。
  “和尚是苦。”他低声说,“可外头,还有更苦的。”
  老住持看着他,似早已等他开口。
  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纸,那上头,已写好他的法号。
  ——闲无忧。
  说是从经义、愿力与八字中推演得来。
  愿他此生无所困,无忧愁。
  他对“闲无忧”这名字欢喜得很。
  在他看来,世间忧愁,十之八九都是自找的。若不去碰,不去在意,便不会有苦。
  他生性懒散,懒得深沉,对世间万物提不起兴致。偏偏又聪慧非常,经书一翻便懂,文理一览即通,通了也无趣,便更懒了。
  可他这副懒骨头终究惹人不快,寺中师兄弟看不过眼,时常冷嘲热讽,叫他“挂名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