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在无人知晓的清晨,庄文周独自一人,踏入了梨园。
  不过几日,园中梨花竟逐一衰落,往日白花繁目的盛况不再,只余几朵残梨,孤单又固执地盛开在枝头。
  所幸,这棵树还有梨花。
  庄文周走到他与林素文定情的梨树下,仰头望向它,眸中含笑。
  他眼中划过一抹希冀,却脆弱得让人抓不住,如这满园梨花般稍瞬即逝。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世人皆道,状元春风得意,落花及蹄,风光不二。
  可我庄文周,荣华富贵不要,功名利禄也不要,只想和你林素文共华发。
  寒光晃过,鲜血喷涌而出,绯色染湿衣领,灿阳映下,血色相交间,红色状元袍糜丽非常,洁白梨花飘荡着,轻轻悠下,白花瞬间浸染血意,痛心刺目,状元郎终是倒在了梨树下,长睡不醒,少年荣华就此落幕。
  对不起啊素文。
  你走的那么快,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林伯的消息,也没来得及让你看到我金榜题名。
  冥路如此孤寂,你一人漂泊在阳间,怕是会害怕。
  既然如此,我便身着状元袍,前来娶你,这样,或许也不算食言。
  只望你等我,莫要再走。
  第51章
  夜深露重,林宅人早已闭门。
  古朴的宅门外,草木簌簌,一支白梨独开着,斜衔于门环处。
  岑娘准备好明日要祭奠的器物后便也歇下,宅内屋门紧闭着,空余院外流水,伴着竹影独自飘荡。
  两道衣影落入,昏黄的灯火垂照来人的身影,若有人瞧见,定会惊讶,这两人步伐敏捷,竟无声而走。
  若说一开始还抱有希冀,但自从见到庄文周开始,孟姝的一颗心便彻底沉入了谷底。
  好生苦命的一对佳人,他们的故事,还会有转机吗……
  孟姝走在前头,回眸一望,那是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野鬼庄文周。
  他散着头,赤着脚,走过崎岖的石子小路,跨过台阶,破败的红色衣绦垂落在他身后,上面的锦绣金纹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将年轻人整个身躯牢牢地笼罩在内,看上去可怜又可悲。
  孟姝有些唏嘘地别过头,突然觉得心底很不是滋味。
  论道理,庄文周和林素文皆是善人,可到最后,却被命运所不容。
  她伸出手,拉了拉前头青年的衣袖。
  昏暗的灯火下,浮掠的光影照过青年优越得过分的身姿,他停下脚步回头,眉间轻蹙,似有疑惑,静静地看向她。
  “我听说,人的功德是可以交换的。”
  扶光有些奇怪,挑眉以待,似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有些小心翼翼,可面色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认真:“如果庄文周和林素文不能轮回,我愿意用我的阳德,换他们的。”
  空气似乎有了一瞬的静滞。
  扶光正巧比她先踏上一个台阶。
  他站在高处,迷蒙的光影落在他的身后,淡黄色的光芒从他脸侧照来,人间浮色暖火下,他静静的垂眸,看向站在低处的她。
  神自九天而降,无情的眼眸在这黑夜里,看到了这尘世中的凡人。
  青年眉尾的红痣璀璨着异色,神佛不染凡火的清冷容颜,本该疏离又冷漠,可他,因这红痣染上温意,哪怕身处凡间,也让人有片刻的恍惚。
  扶光并不是端坐于高台上的一尊神像。
  他有温度,有情义。
  孟姝扯着他的一点衣袖,抬头看向他时,分明看到了他眼眸中的动容。
  在这呼吸的瞬间里,他想了又想,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
  青年欲言又止,想嘲讽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是阳德。
  且不说能换与否,那可是对一个凡人来说最重要不过的东西。
  阳德的亏损,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气运,影响她的寿命,甚至是……下一世的命数。
  而她,却愿意为了不过数面之缘的鬼,给出她的阳德。
  他看了看孟姝扯住他衣袖的手。
  他们本无交集,可命运难揣,妄枝山一遇,竟一路同行到此,正如她一抬手,竟让神凡在此刻,有了短暂的相遇。
  难得的,不想看着一个人这么可怜。
  他开了口,漂亮又锋利的眼眸望向她,冷硬的语气下,竟藏有片刻的柔软:“不会的。”
  孟姝不知道他这一声“不会的”是指何意,但总感觉,有他在,似乎万物皆有转机。
  扶光的目光越过孟姝,看向他们身后的庄文周。
  褚镇的一切,也该水落石出了。
  两人一鬼静静走着,直到扶光再度推开了林敬的屋门。
  先前他们问过庄文周,他身为鬼怪,来去无踪,为何不去他方寻找林素文的魂魄,而是一直盘踞在这林宅附近。
  庄文周却言,他曾想走,可却走不出去。
  就这一句话,好似点醒了扶光。
  他顺手设下结界,带着孟姝,再次步入了林敬里屋。
  床榻上,男人早已睡下,呼吸平顺,双眸紧闭。
  扶光静静地看向林敬,回想起那日和林敬的交谈,他曾向他确认过,林敬是见过引魂阵的。
  他和孟姝来到褚镇后便忽略了一点。
  他们是因为西巷宅的线索才找到了这,若是这两处,一直都有关联呢?
  神秘的白眉道士为何要帮樊宏天迫害林敬,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褚镇,借秦鸢之机,杀害林素文?
  细细想来,他们都是凡人,与那道士应无交集,所有一切,是白眉道士故意为之。
  结界布下,除了扶光和孟姝,便只有庄文周能见到他们,见此,扶光便也没有了顾及,将推断告诉了孟姝。
  “那便只有恶鬼了。”孟姝突然出声。
  白眉道士所图,便是这现世人间的恶鬼。
  扶光颔首,“不错。”这与他所想一样,但也并不完全对。
  “或许,白眉道士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林素文,他要逼的,是让庄文周成为恶鬼。至于林敬,则不过是个引子。”青年眸光一沉。
  樊家村的昬鬼李念晚,西巷宅的冤臣林敬,褚镇的野鬼庄文周……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他心底隐约浮现着一个答案,可刚一触及,却又怎么都摸不到真正的眉目。
  还差了什么呢……
  如今的线索太少,他只知道那幕后之人借着恶鬼之手在人间筹谋,却不知他究竟要筹谋什么,是通过何种手段布下的这盘棋。
  “为何说林敬是引子?”孟姝不解。
  思绪被唤回,扶光看向了隐匿在暗处的庄文周,朝他招了招手。
  “你上前看看,林敬身上,是否有当年你见到的阵法气息。”
  庄文周蹙眉,他一开始并不知晓扶光为何要带他来着,但听他一问,心中陡然一惊,一股不安袭来。
  他步履不稳,迟疑着上前。
  床榻上,华发长者双眸紧闭着,他面容温和刚正,带着清隽之意,庄文周细细探去,指尖突然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
  “为何会这样?”林敬身上,真的有残留的阵法气息,与当年素文死后井下残留的气息一模一样!
  “这便对了。”扶光冷静道:“白眉道士害死林素文在前,逼疯林敬在后,他所图谋的,明明一步就可以实现,却分为了两步,其目标一直都是你——”
  “庄文周。”
  孟姝也反应了过来,她神色一沉,心中大骇:“原来,害死林素文是为了逼庄文周成为鬼怪,逼疯林敬,是为了将阵法附在林敬身上,借着他回乡的契机,带入林宅,困住已死的庄文周,*与李念晚一样,阵法隐匿了庄文周魂魄的气息,鬼界不察,便会让他一直漂泊世间,成为孤魂野鬼……时间一久,怨念大成,便会造就一方新的恶鬼。”
  这样一来,一切便都可以说通了!
  那井下的引魂阵所引,根本不是林素文,而是庄文周。
  白眉道士想要庄文周的鬼魂永远困在这古宅四周,林敬身上残留的阵法,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封印庄文周,加强其怨念所设。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庄文周心性善良,即使为爱甘留阳间多年,也从未受到怨念的影响,成为恶鬼,残害他人。
  “那素文呢!”庄文周猛然醒悟,他疾声问向扶光,黝黑瞳孔睁大,苍白的面容下,脖间血痕触目惊心。
  是啊,那林素文呢?
  道士通过秦鸢之口所说的那句:“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转世”孰真孰假?
  孟姝也抬眸看向了扶光。
  直觉告诉她,庄文周多年苦等,甚至成为孤魂野鬼,不过是场悲剧。
  幕后之人排了一出戏,庄文周也好,素文林敬也罢,都赫赫在列。
  朝暮即将升起,窗外天际泛起一抹白,潮湿的雾气落在这镇中青黛间,凝结成露,顺着院中竹叶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