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但可怜的野鬼并不知道,在救林敬的同时,凡人之躯承载不住鬼气,无意中会蚕食其魂魄。
  显然,扶光并没有打算告诉他。
  孟姝隐下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觉得百感交集。
  原来林宅中放有梨花的屋子鲜少受到鬼气侵扰并不是巧合,是庄文周觉得,自己会玷污了白梨,这才特意避让。
  所有人都知道林宅不干净,可林敬从未想过搬出去,因为这鬼,从未伤害过他们。
  野鬼反应过来,打量着眼前的男女,过了良久,他半垂下眼眸,黑发挡住了他的神情,但孟姝看出,他并不信任他们。
  可偏偏,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们入了自己的梨花梦。
  庄文周颤抖着握紧了手中的木簪,簪尖刺入他手,本应疼痛难忍,可他却恍然不觉,久违的酸涩涌上他的心头。
  若试着相信他们呢?
  素文,我们的结局会有改变吗……
  寒风吹起鬼怪身上的褴褛衣袍,鲜亮的红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沉闷而厚重地披在年轻人的身上,仿佛随时都要将这消瘦的身体压垮。
  彼时风起,眼前的野鬼好似有了动摇。
  庄文周抬起眼,再度走近他们。
  他看着扶光,眼里似含悲恸,“我愿意信你。
  青年俊朗如玉,姿容不凡,身处荒芜,宛如九天之仙,却又擅鬼术。
  庄文周想,他应当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好。”扶光垂眸,“接下来,我问,你答。”
  “你是庄文周,对否?”
  野鬼点头。
  “死于非命,对否?”
  他摇头。
  扶光和孟姝皆是一愣。
  一道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方才来时,孟姝曾问他,怎会猜到梦境的主人会是庄文周而非林素文。
  那时他就提过,方才入梦中险境,其景象一直是八月十五。
  因着受到林素文生平影响的缘故,他们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不过是庄林二人回忆中的场景。
  可他们却忘了,状元桥的拱石上也曾刻过这日子。
  八月十五,是庄文周的生辰。
  扶光点破,他们兜兜转转,一直所困的,是庄文周的梦境。
  可庄文周如今却说,他并非死于非命,也就是说,林素文的死或许有蹊跷,可他没有……
  方才野鬼的话仍在耳畔回响,他说:“我无冤。”
  野鬼脖间的血痕触目惊心,隔着早已凝固的血迹,孟姝似乎窥见了那时梨花树下,状元郎的痛心与不甘。
  她有些不忍出声:“庄文周,你莫非……是自刎而死?”
  第50章
  孤单削瘦的野鬼垂着眸,破烂的红袍披在他身,斑驳与岁月交织,经年的尘粒下,男子面容苍白无神,鬼气缠绕地爬上他的双肩,浮掠过他的鼻梁,最终落入那双暗而沉的眼眸。
  他紧握着手中的梨木簪,冰凉的木簪在他手中,如同挚宝般珍贵。
  孟姝问他,他是否是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连扶光都沉默了。
  静谧的空气蔓延着,风吹草动,脚边的杂草簌簌作响。
  半晌,孟姝看到,庄文周低垂着眸子,无悲无喜地点了点头。
  一股惊异自心口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震撼与心酸无奈。
  三十年前的庄文周,是殉情自刎……
  从野鬼的口中,他们听到了最初的故事,在他的言语中,远比方才的梦境更鲜活。
  待他赶回褚镇时,林素文已经走了三天了。
  这三天里,她死后无尸,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唯一的那支梨木簪,还是岑娘亲手留的。
  林素文死的蹊跷,悲恸之下,庄文周亦不曾放弃想要为她寻找真相。
  他来到了梨园,来到了井边,自林素文出事后,褚镇人忌讳梨园不干净,这附近便也渐渐冷清下来。
  那日,恰逢素文头七。
  “我去到井边,却发现了散落在地的香烛和祭品。”野鬼抬眸,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黑夜,仿佛再次回到了那日。
  他发现香烛刚燃不久,上头还冒着白烟,惊觉那人定是刚走,说不定是听他脚步靠近,这才匆匆逃离,以至于东西散落一地。
  庄文周便四处寻找,果不其然,在一棵梨树后,发现了藏匿的秦鸢。
  “秦鸢”
  孟姝皱眉,与扶光相视一眼,这件事中居然还有着一个人!
  野鬼点头。
  秦鸢原是庄家邻居之女,其父乃西域商人,行珍宝玉石行当,早年间两家还算相熟,到后来秦父远走楼兰后,秦家只剩独女秦鸢,两家关系便也渐渐冷淡下来。
  秦鸢此人,生性娇蛮跋扈,向来与素文不对付,那日见她偷偷在此祭拜,庄文周便心觉有异,将她拦下问话。
  梨树下,年轻的女子不安地闪躲着目光,见庄文周神色沉沉,眸光锐利,她不由得腿脚一软,跌倒在地。
  庄文周神情冰冷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刚要上前,就见她慌忙后退,连滚带爬,似见到了鬼般心虚。
  一时情急下,庄文周怒拽过秦鸢,冷着脸质问她:“素文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秦鸢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泪眼婆娑,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庄文周向来温和疏离,待人有礼,不卑不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番模样。
  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仿佛带着怒意,神情冰冷,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她杀了去给林素文陪葬。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文周,”她抬眸,哭喊着唤道:“你相信我,不是我,我…我没想要害她。”
  听到此话,庄文周仿若五雷轰顶。
  他松开她,僵直地站起身来,梨园风大,将年轻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衣带飘舞间,庄文周的面色愈发苍白,他眸中似有泪,悲酸和痛恨充斥着他满腔,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整个人屈躬着身,笑着笑着,泪划过他的脸庞。
  他抬头,红着眼,几乎痛斥出声:“秦鸢,你究竟是不是人?”
  “纵使你有千般为难,素文仍好意相待,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她!”他质问道。
  秦鸢吓傻了,她愣了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泪水不停地掉。
  “我…我…”她无措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红着眼盯着她,她透过他的眼,看见了悲痛、厌恶、还有恨……
  秦鸢倏然感到四肢无力,悲伤伴着酸涩从四处翻涌而来。
  庄文周原本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他朗秀如竹,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却一举夺魁,本应恣意傲骨,短短几日,竟被磨平了棱角。
  她所一心爱慕的男子如今恨极了她,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宛如狰狞的小丑,因为嫉妒变得面目全非。
  秦鸢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她彻底败下阵来。
  “因为你!我喜欢你,可因为我爹是商人,他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低人一等,配不上你,我就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能在你身边的只有我秦鸢一个人!”
  她哭喊道:“可林素文哪怕有一个背负骂名的爹,她还是比我更招人喜欢,我不甘心,我讨厌她,凭什么她一回来就可以霸占了我的位置。”
  她越说,越觉得无力,悔意与心虚交织着充斥她满心,她只好用嘶吼来掩饰着什么。
  “够了秦鸢。”庄文周冷冷地看向她,似早已看穿了她拙劣的话语,以及那跋扈张扬下的自卑。
  “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素文从未抢过你的,因为,那本就是她一人的。”
  庄文周无情道:“我不喜欢你,从未亏欠你什么,你却将这种卑劣的心计移转到一个无辜女子身上,你简直,愧对为人。”
  这一句,仿佛将秦鸢的所有伪装击溃。
  她一直以娇蛮示人,装作自己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在乎,可实则,她一无所有,却要假装着这可笑的自尊。
  秦鸢跌坐在地,捂脸痛哭着,泪水模糊了她精心打扮的妆容,洇湿了艳丽衣裳的一角。
  真相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剖析在眼前,孟姝蓦然间觉得不可置信。
  林素文这样一洁白无瑕的女子,居然就这般死于他人的嫉妒?
  孟姝总觉得,这背后没有这么简单。
  沉默间,扶光却突然开口了。
  他将孟姝交于他的七角铃拿出,绣纹锦囊里,是枯井下那只沾染了鬼气的残铃。
  他看向眼前的野鬼,问庄文周:“秦鸢可说,林素文的死,与这铃有关?”
  先前他们都想错了。
  以为这井下的七角铃是召出宅中恶鬼的,可如今宅中鬼怪是庄文周,那铃铛的作用,又在哪?
  若它,仍是用在林素文身上的呢。
  一切在他们找到庄文周后看似水落石出,实则最大的谜底才刚刚浮现。
  野鬼抬头看向他们,目光落在残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