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王拾金也没好到哪里去,小腿上被苏燕娣咬出的血窟窿结了层黑痂,一动就牵扯得疼,脸上的抓痕虽然结了疤,但留下几道紫红的印子,像是被鬼爪挠过般。
  苏燕娣刚从炕上下来,就听见纸糊的大门被一脚踢开,三儿子王贵喜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县公安局的人来了,要抓俺娘去坐牢嘞!”
  苏燕娣的腿一软,她活了几十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差点瘫倒在地,扶着炕沿才勉强站稳。
  王贵喜的话音刚落,两个穿着警服的工作人员就跨进了门槛,“苏燕娣,我们接到报案,你在1958年在红旗公社医院故意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跟另一个产妇的女儿调换,涉嫌拐骗儿童犯罪,跟我们走一趟吧。”
  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但还是强撑着镇静尖声道,“什么调换不调换,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警察神色严肃,“你涉嫌拐骗儿童犯罪,在法律面前,装死是没有用的!”
  冰凉的手铐“咔嗒”锁上手腕时,苏燕娣突然尖叫起来,“我不去,王拾金!你个杀千刀的,快来救我啊!”
  蹲在墙角的王拾金早吓得缩成一团,哪敢应声。
  警察架着苏燕娣往外走,布鞋在地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嘴里还在胡乱哭喊,左右邻居都挤到了老王家的家门前,一边看热闹,一边忍不住往她脸上唾一口。
  “呸!丧良心的货!怪不得对三丫那么狠,原来是偷来的娃!”
  “可不是嘛!”李婶子拽着自家孙子往人群外退,生怕沾了晦气,“把亲生闺女塞给有钱人,把人家的娃当牲口使唤,这心真是黑透了!该!就该抓去坐牢!”
  “听说那被换走的丫头在城里当大小姐,这下好了,亲娘是个拐子,看她日后咋做人!我呸!”
  ……
  苏燕娣被抓走后不久,王拾金才心有余悸地从角落爬了出来,哆嗦着煮了自己跟小儿子的饭吃了,经济放开后,劳动力不用被栓在地里了,二儿子跟他那些歪门八道的狐朋狗血学了门手艺,去南方做扒手去了,再也没有半点音讯传回来,大儿子一把年纪都娶不到媳妇,心灰意冷,干脆就把自己攒下的那几个娶老婆的钱都拿去赌输了个精光,王拾金一气之下就把他给赶出了家门,他老娘前几年也死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和小儿子,他今年已经五十几岁,不再年轻了。
  王贵喜扒拉着半生不熟的饭,声音闷闷的,“爹,俺娘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
  “不知道!以后就当她死了!”
  “爹,你说是不是俺们家做下的孽太多了,所以老天爷才让咱们一家走背运嘞?人做了多少坏事,老天爷他老人家都在天上盯着嘞。”
  王贵喜这番话让王拾金心里发毛,但他还是狠狠剜了小儿子一眼,“呸!少在这里胡咧咧!什么孽不孽的!”
  吃罢饭,王拾金连碗都没刷,就躺回了席片炕上。
  因为天气炎热,他腿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王拾金摇着蒲扇哼哼了两声,才慢慢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王拾金听到耳边传来“咔嗒”的开锁声。
  开锁?开什么锁?谁在开锁?开哪里的锁?
  黑暗中他微微睁开眼,看见大儿子王贵德像狗一样弯曲着身子,正在开家里存钱的抽屉,这笔钱是他在工地没日没夜搬石块挣来的,刚好够买下个季度的化肥。
  王拾金的火气蹭的一下就上来了,他猛地坐起身,“王老大!你个挨千刀的,敢动老子的钱!”
  王贵德被吓得一哆嗦,抓了钱转身就像往外跑。
  王拾金整个胸腔都被怒火燃烧,这股怒火从胸腔蔓延到天灵盖,眼睛像冒火似的通红,他怎么就生了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起身就要追,只是还没追到门槛,眼前就猛地一黑,半边身子突然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手边刚抄起来的扫帚“啪”的掉在地上,人“咚”一声栽到在门槛上。
  王贵德拿了钱已经跑得没影了。
  王拾金躺在冰冷的地上,能感觉到血往头顶涌,耳朵里嗡嗡作响,却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剧烈的疼痛淹没脑海的意识,再紧接着,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王拾金中风的消息在红旗公社传开了,茶余饭后,村民们讨论起老王家一家人时,还忍不住唾一口:报应。
  王拾金彻底成了个废人,下半辈子都得瘫在炕上了,半边身子彻底动不了了,说话也说不清楚,只能含糊着吐出几个单音词,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
  ……
  首都六月份的天气热得像蒸笼,商店的售货员懒洋洋打着瞌睡,连路边的小草都有气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火车站前,各种人流不停地汇聚,嘈杂的声音不断传入耳边,棠棠穿着一条草绿色的裙子,挎着蓝白格子的布包,对着车站内翘首以望。
  两根葱白的手指快绞成了棉花,她心里除了期待外,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
  她的爹娘会不会因为觉得她还有其他的爹娘,就不认她了?
  周舒年察觉到她紧绷的情绪,一只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臂,“叔叔阿姨一直以来都很爱你理解你,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棠棠对上他如清风朗月般温柔的眼眸,紧抿着嘴唇,半晌,她点了点头。
  “咱爹娘到了!”
  苏觉胜的话音落下,棠棠抬眼就看到一对中年夫妻正相携着走出火车站的出站口,苏会民穿着一身深灰中山装,卷起的袖口透着磨损的痕迹,喻娟芳穿的是一件白底红花的碎花衣裳,搭着一条藏蓝卡其裤,黑布鞋的鞋头微微磨损,头发用发网盘在了脑后,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袱。
  两口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难免有些疲惫,六月天气热,挤出一身酸馊味来,但还是尽量收拾了一番,想把最好的形象呈现给孩子们。
  出站的人流很大,苏会民和喻娟芳几乎要被人流淹没,她远远地就瞥见了她爹娘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棠棠第一次这么深刻的意识到,她的爹娘已经不年轻了,她的脚像生了根似的伫在原地,眼圈一下就红了。
  大概是没想到首都的火车站会有这么旅客,苏会民夫妻俩不住地往这边张望,眼神既急切又拘谨。
  棠棠和觉胜忙迎上前去,“爹,娘!”
  “棠棠,觉胜。”看到两个孩子,苏会民夫妇总算是松了口气。
  一家四口已经多时未见,喻娟芳忍不住心疼地摸了摸棠棠清瘦细腻的脸庞。
  棠棠的脸贴着她娘干燥温暖的手掌,眼眶马上就红了,提着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舒年哥哥说得没错,她爹娘一直以来都很爱她,理解她。
  “苏叔叔、喻阿姨。”周舒年见状,忙揽过喻娟芳手里的大包袱。
  “小周。”苏会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已经从棠棠的信中了解到两个孩子已经在一起的事情。
  棠棠处对象是大事,但当下还要更重要的事。
  “棠棠,到底咋回事?你那亲生父母一家人怎么样?确实可靠吗?你信里也写得模模糊糊的,你再把事情经过好好跟我和你娘捋捋……”苏会民问他闺女。
  棠棠道,“爹,娘,我已经在学校附近的招待所给你们定了房间,你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肯定累坏了,咱们现在过去好好休息,你们先吃点热乎的东西,我边给你们说。”
  周舒年提前预定的出租车已经在出站口等着了,他把沉甸甸大包袱给放到后备箱里,又把车门给打开让苏会民和喻娟芳上车。
  这是一辆绿色的出租车,软和的座椅套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车窗敞开则会,车子刚“突突”开动,外边的风就灌了进来,虽然不至于有多凉快,但还是比在外边好多了,这车也不晃,坐着可舒坦,往外能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
  “没想到咱们也能坐上汽车了,这在以前,这可是领导的待遇。”苏会民颠了颠屁股,忍不住喟叹道,“这可比咱们公社那公共汽车舒坦多了,坐里头一点都不颠得慌!”
  “这首都人可真多,乌泱泱的全是人,各种高楼大厦,感觉眼睛都花了。”喻娟芳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原林县,*哪里想过有一天她的双脚还能踏在首都的土地上,那胸口现在还在扑通扑通的跳得飞快,“小周,这不会很贵吧?”
  周舒年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闻言笑了笑,“阿姨,您放心坐,很便宜的。”
  招待所就在首都大学的边上,不管是去首都大学还是去交通大学都方便,棠棠专门给她爹娘订了一个单间,不大的一个房间里摆着两张铁架子床,上边铺着白色印着招待所红字的棉被,两张床中间摆着一架黑白电视,墙壁和天花板都刷得雪白,比较遗憾的是没有卫生间,要洗漱上厕所只能到一楼的水房去。
  床底下就有搪瓷脸盆,棠棠去打了盆热水回来给她爹娘梳整梳整,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洗把脸人也能舒服些,苏觉胜则归置他爹娘带来的行李,大多数都是给他们俩带的卤味干货,周舒年出门买午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