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跟我一起去打水,还是在这里等我?”晏方亭问。
  “背我。”
  晏方亭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背对着温澄蹲下,“上来。”
  他……真的要背着她去打水?
  温澄盯着他的背看了会儿,不情不愿伏上去。
  靴子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偶尔还有树枝断裂声。不知为何,她对于晏方亭还是很信赖的,就算遇到野兽毒蛇,总觉得晏方亭什么都能应对。
  忽然,温澄惊觉晏方亭把她带出京城,两个人上山下海,都是她未曾到过的地方,雪山露宿更是头一回,他……是不是就打着歪主意,想要她不得不依赖他?
  “我要下来,自己走。”她突然道。
  晏方亭不置可否,任由温澄滑落,顺手分一个水囊给她。
  “从前行军路过雪山,那时候试了下滑雪。”
  温澄反应一下,才知他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你若想学,我教你,这里是天然的训练场。”晏方亭和温澄保持着一拳距离,只有在她差点绊倒时扶一下。
  “辨识花草菌类,也是那时候学的。”晏方亭继续道,“有的烤着好吃,有的入汤很鲜。”
  温澄渐渐听进去,不时停下,问他认不认识这个果子。他说可以吃,她再在衣服上擦一下,谨慎地咬一小口,结果被酸得牙都倒了。
  “——我还没说完,可以吃,但现在不是季节,还未熟透,是酸的。”晏方亭眼中含着笑意。
  温澄忽然想起,小时候跟晏方亭在林子里玩,她很热爱给不认识的果子、树叶起名,然后骗说这是何等美味,他很给面子,几乎都会咬一口。
  直到有一回,焦黄的叶子刚入口,他便被麻得说不出话,甚至口吐白沫。温澄吓坏了,想去掐他人中,却被一把握住手,晏方亭贱兮兮地笑着说:“今天轮到你上当。”
  到底什么人会假装口吐白沫来吓人?温澄气得半个月没理他。
  打水归来后,温澄负责捡树叶烧水,晏方亭给简易木屋做收尾。
  他还如约猎到一只雉鸡,及一只奇怪的鸟。
  温澄不敢吃那只鸟,总觉得颜色太过艳丽,不像是能入口的。野鸡倒是很美味,即便没有丰富的调料,鸡肉的韧劲都让人感到震惊了,越吃越香。
  剩了最后一只鸡腿,温澄理所当然地占为己有,啃得正专心,耳畔传来一句:“还没在野外做过。”
  温澄叼着鸡腿转过头,拿看变|态的眼神瞪他。
  那只鸟显然不好吃,晏方亭嚼了一口直皱眉。温澄幸灾乐祸道:“一个半时辰后再说吧。”
  “为何是一个半时辰?”
  “若这只鸟有毒,一个半小时足够毒发。”
  晏方亭:“……有必要提醒你,我们已经结为夫妇了,你在咒你夫君?”
  温澄捧起雪堆洗了洗手,欣然回:“是啊。”
  北风萧瑟,温澄窝在木屋里,拥着大氅昏昏欲睡。即便她没有野外过夜的经历,也知道需要有人放哨。她看了眼坐在木屋门口的晏方亭,说要做,也没有真的做,只让她困了就睡。
  ……他也没说什么时候换人放哨。
  盯着那道背影,温澄伸出手掐算了下他们出来一共多少天,旋即意识到,现在还没到子时,而今日,是晏方亭的生辰。
  第31章
  ◎怎么没把你烧死◎
  打从记事起,温澄就很期待每一年的生辰,那是她被母亲带到这个世间的日子,也是能收到礼物的日子。
  现在彻底睡不着了。
  月光幽暗,晏方亭的身影被拖得很长,笼着一层淡淡薄薄的银色光晕,他总是给她孤单的感觉,今晚尤甚。
  这个带给她痛苦,一度叫她恨死了的人,却也是护了她十几年的人。
  温澄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闭上眼睛,强令自己入睡,不要对晏方亭产生任何好奇,不要对晏方亭产生任何同情,他不配。
  但一闭上眼,许多画面涌进脑海。他牵着她在林海中穿梭,他带着她从山顶滑下,他撕下雉鸡的腿肉无比自然地递过来……最终,纷杂的画面如雪花四散,映出晏方亭孤寂的背影。
  温澄带着气起身,一步一重音,在晏方亭身边坐下时故意将动作放得很大,把那紧密嵌合的木板压得嘎吱乱响。
  晏方亭岿然不动。
  温澄探身过去看,惊讶地发觉他额上、鬓发间都是水珠。
  冷的?
  这儿有篝火,还有木屋挡风遮雪,不会冷成这样。
  难道是汗?
  温澄狐疑地上下打量着。
  晏方亭这才出声:“蛊毒的影响,不必担心。”
  “什么蛊毒——”话说到一半,温澄才记起大婚之日他曾逼迫她饮下一盏虫子的泡澡汤。除了肉眼看见时令人作呕,那盏酒汤实际上并未对身体造成什么损害,时日一久温澄也就淡忘了。
  可晏方亭喝的不是同样的酒汤吗,为何会……
  “这世间,有得必有失。”
  不知是否有蛊毒作祟的缘故,晏方亭的眉眼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深邃,这般瞧着时,犹如跌进汪洋大海。温澄赶紧眨了眨眼,驱散怪异的想法,旋即听他继续说:“蛊每日啃食我的骨血,因此即便在雪中,我也不会感到寒冷难耐。到了夜间,周遭寂静万分,啃食骨血所带来的高热越发明显,会搅扰睡意。”
  说着,他将温澄的双手捉过来,捂在手心里。
  着实温暖。
  就好像抱着汤婆子。
  可是汤婆子里灌装的是开水,会随着温度和时间的变化逐渐冷却,降到和皮肤差不多的温度。若晏方亭所言不虚,他岂不是日夜都经受如此高温的炙烤?
  怪不得他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还衣着单薄,怪不得他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里跟石塑一般。
  “自作自受。”温澄把手抽回,随意地搭在膝上。望着皑皑白雪,她又冷着脸补充一句:“怎么没把你烧死?”
  晏方亭静默几息,忽而笑了下,“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至少我可以单方面与你同生共死。”
  这是死了也要追她到奈何桥的意思,温澄被噎得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就好比在野外不幸被鼻涕虫黏上,恶心、令人厌恶,却不会对人体造成过大的损伤,把虫弄走后遗留的软黏触感会更加恶心、更加令人生厌。
  越想越生气,还越想越觉得登对。鼻涕虫畏强光,畏高温,晏方亭不也是一样?那么,晏方亭会活不过今年的夏季吗?
  温澄侧目看他,眼神中带着复杂的审视。
  “你不该走到这一步的。其实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不是?晏方亭,解了这破蛊吧,你舒舒服服过富贵日子不好吗?”
  晏方亭不置一词。
  温澄别开视线,“是,我说这番话目的就是盼你能放了我。”
  晏方亭淡声:“我只是发热,不是发癫。放了你,绝无可能,便是你死,我也会化作一口棺材,与你共同下葬,埋于地底,千年后,腐烂融成一片,不分你我。”
  “……”温澄瞪大了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愣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在这种极端的偏执下,任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显得不堪一击。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来沟通。
  温澄腾的起身。
  然而衣角被拽住,转瞬间天旋地转,晏方亭把她搂进怀里,他冠冕堂皇地说:“不是睡不着么,陪我坐一会儿。”
  晏方亭身上果真烫得厉害。
  他的气味、呼吸也跟着放大到极致。坐在他怀里,犹如陷身于长洲的梅雨季节,潮湿、闷热、黏腻……是墙角洇出的霉斑,也是潇潇而下的热雨……果真像极了鼻涕虫。
  凉州在诗人眼中大多是荒凉的,温澄也抱有这般的印象。
  然而实际上的凉州城十分慷慨地迎接他们的到来,特此送上一轮赤红绝美的落日。天与地的交界处,日与夜缓慢更替,站在城墙底下,温澄觉得眼前如画一般壮阔。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城墙之上,立着一排披坚执锐的武士,弓箭手齐备,居高待射。为首之人的气度很不一样,温澄拿手遮了遮光,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位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将军,头戴兜帽,身披银光甲,面上神情……十分不悦。
  箭矢的冷芒令温澄感到不安,但少年将军的目光并未投注在她身上,而是定定看着晏方亭。
  她仰头问:“晏方亭,你确定是来凉州找人的?别还没进城,就把小命交代在这儿。”
  顿了一下,温澄脑筋转过弯来,“还是说,你要找的人就是他?那位少将军?”
  圣上初登大宝,广招人才,这位少将军不正正好好可以为圣上所用?
  不对,这个年纪,若是故人,那他们什么时候结识的?
  温澄不自觉蹙了眉。而后见身旁之人取出一道圣旨,并扬声答:“在下乃特使晏方亭,奉圣上皇令,求见凉州竺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