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什么青山银山!”杭湛像失群的兽一样哭吼:“我们本就是明媒正娶的夫妇,在衙门过了籍的,他晏方亭凭什么把小澄抢走?凭什么!那是我的妻!”
  幸福就在眼前,却硬生生被毁,这怕是杭湛头一回如此失态。
  他怒斥着不公,哭求温澄别走。
  “湛弟,走不走,其实不取决于弟妹啊。”杭游托着杭湛,叹息般劝道:“对方实力远在我们之上,再这样僵持下去,怕是所有人都要把性命交代在这儿了。”
  也就是说,今日黑衣人是定然要带走温澄的。至于旁人,是死是活,只在一念之间。但温澄主动跟黑衣人走,至少能保住杭长信等人的命。
  杭湛难以控制地嘶吼,近乎崩溃地跪倒在地。
  “阿湛。”温澄指甲掐在掌心,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最后望了一眼杭湛,“珍重。”
  “小澄——”
  夏秋之交的钱塘残留一丝燥热,马车不要命地疾驰,青蓝色的帘子展翅欲飞。
  温澄手脚被缚,疲惫的身躯快被颠散架了。
  这群人宛如锯嘴葫芦,一言不发,原本温澄还想佯装并未发现他们不对劲,借此机会试探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孰料他们绑了她后,只管吃喝拉撒,旁的时候就跟活死人一般,全然不怕温澄识破。
  接连几日都没有同她讲过一个字,所有沟通或者说命令都是手势和眼神示意,就当温澄怀疑他们是真正的哑巴时,城门大开,马车直驱而入。
  车厢内飘进几句摊贩叫卖声,明显的京城口音。
  ——竟是回了长安?!
  第24章
  ◎一切,都在今日结束吧◎
  “嗖——”
  随着冷箭放出,一名黑衣人滚落在地,城楼上突然暴起一阵箭雨!
  温澄在车厢内不敢乱动,听得外面“啪啪”声不断,接二连三的箭矢以雷霆万钧的力道钉入泥地,溅起飞沙。电光火石间,黑衣人死伤大半,连早秋的晨风都变得萧索异常,寻常百姓更是跑得没了踪影。
  “嗬!嗬!”车厢内负责看管她的那两人喉间发出急促又愤怒的声音,却是连不成字句的。
  诧异之下,温澄被拽了一个趔趄——两个黑衣人拎麻袋似的把她拽至车外。
  霎时,箭雨停下了,周遭安静到可怕的地步。
  “晏!方!亭!”黑衣人咬牙切齿地吼叫,口齿不甚清晰,宛如刚学会说话的孩童,温澄听了好一会儿才辨出内容,这人说的是:“一命,换一命!”
  温澄一惊。
  连忙仰头,看向城墙最中央的位置。
  被簇拥着的那人,果然是晏方亭!
  只是,为何是一命换一命?打算用她换谁?
  “乱臣贼子!放了主上,不然我在你面前,把你的女人凌迟至死!”
  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牢牢钳制温澄,钢刀架在她脖颈,鼻子里的呼气声粗得不得了,连带着温澄都有点脑子混乱。
  晏方亭绑了什么人吗?
  为何被称作乱臣贼子?
  温澄尚不知长安城已经变天,仍一头雾水。
  不过,行至此处死不死已经没什么所谓了。早就以她一条命换了杭湛等人,不亏。回想人生短短十九年,一闭上眼,竟全是长洲的画面。
  被爬山虎占据的高墙、潮湿的青石板路、石缝间探出头的野草、门口随意摆放的箩筐、破旧但耐用的搓衣板,雨水打在乌篷船上的砰砰、坐在河沿看过的晚霞、同伴玩闹时泼来的水珠……
  夏季的黄梅天、发痒的胳膊、汗湿的寝衣,冬季的湿冷、吃面时眼前氤氲的热气、荷包里丁零当啷的铜板声……
  住惯了的地方,现下回忆起来竟一如初见,皆覆上暖洋洋的色彩。
  温澄缓缓闭上眼,内心异常平静。
  这个时刻,她已经不在意城楼上那个人会不会放箭,更不在意黑衣人打算那她换取谁的生机。
  一切,都在今日结束吧。
  “嗖”的一声,箭矢破空,紧接着耳畔传来“噗”的烈响,是血肉被贯穿的动静。
  又是一道飞箭。
  挟持温澄的两个黑衣人只留下那两句话,便轰然倒地,脸上还维持着瞠目结舌的状态,只有震惊之色,连愤怒、不忿都来不及体现。
  “夫人!”
  “夫人!”
  许多人向温澄涌来,他们身穿黑底银纹的缉事厂厂卫服饰,腰挎钢刀,不知为何齐齐伸出手飞扑。
  当身子重重砸在地上时,温澄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是她倒下了。
  “温澄!”
  熟悉而讨厌的声音。
  不用睁眼就知道,他着锦袍,戴玉冠,雍容闲雅,仪态万千,是永远运筹帷幄,不曾言败的人。折腾了这么久,她又回到他手中,该是很得意吧。
  –
  夜幕逐渐下压,浓黑如墨,内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晏方亭眼底蓄着森森杀气,他不是一个吵架时会动粗的人,却很想在这时把温澄从床铺里拎出来,倒倒她脑子里的水。
  “大夫说你毫发未损,好得很,就不要装睡了罢。”
  “还是说你都不想睁开眼面对我?”
  晏方亭含着怒意,只觉得那两支箭不该射在旁人身上,合该径直射去温澄的心口!好叫他可以剖开她的心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你在怪我吗?”晏方亭盯着温澄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他俯身过去,鼻息几乎喷洒在温澄的脸上,鼻尖更是与她的相抵,“是在怪我射出去的那支箭?小春芽,你或许不知道我的射术,绝不会伤到你,也没有拿你做靶的意思。”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包括黑衣人劫了温澄往长安来,这途中每隔百里就有人飞鸽传书给晏方亭。他对于温澄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她何时喝了水,何时吃了馒头,知道她勇敢,未曾哭过,自然知道她何时抵达长安。
  八道城门均有布控。
  只要那辆马车踏入城门,即刻射杀。
  “说话,温澄!”
  晏方亭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
  他的小春芽分明是活生生、好端端的,却不肯睁眼看他,不肯张嘴说话。
  小春芽,好似在这个初秋的季节里,悄然枯萎了……
  “好。”晏方亭似是笑了声,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温澄紧阖的双目,“你不是最在乎那个废物么,我留了他一命又一命,看来终究是祸害。那个废物一日不死,你就一日牵挂着他。”
  “——那么,倘若这一次我当真杀他呢?”
  说来真是可笑至极,晏方亭恨不得杭湛从这个世间消失,最好把温澄脑海中关于杭湛的记忆也一并抹除,可是,现在的他却不得不祭出杭湛的性命作为威胁。
  真是……气急败坏,穷途末路了。
  温澄仍旧一言不发,好似永久睡了过去。
  晏方亭身子一僵,莫名的有一股恐慌席卷而来。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尔后,晏方亭握住温澄的手,温度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犹如在暴风雪中走了整整一夜而终于抵达烧着炭盆的木屋,他放下心来。
  仅仅是,暂时放心。
  至少,她是活着的。
  次日同一时刻,晏方亭披着一身清冷的月光进门。多年来身居高位,冷静下来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如今京城百官、百姓只知道皇帝病重,难以起身,端惠长公主代为理政。朝堂与京城缺了皇帝,依旧能够正常运转,食肆不会因为皇帝生病而推迟开门,摆渡者不会因为皇帝生病而歇业在家,报国寺的钟声一如往常,原先人们还会偶尔想一想,若报了丧钟那么就是真的要改朝换代了,时日一久,便不会再去在乎,只专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分明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的局面,为何他感觉不到一丝愉悦?
  晏方亭在月光里站了许久,身影茕茕。
  秋叶在微风中翕动,玉兰谢了。阖府上下,花叶残破,镌刻着风霜的痕迹,唯有温澄保护下来的那一瓣江南玉兰,仍完整如初。只是它泛着旧日的黄,好似一片寻常的榉木叶,如同它曾经的主人一样,失了生机。
  踏着铺泄如绸缎的银白月光,晏方亭停在床前。
  他强硬掰开她的手,把一只纸叠的青蛙塞她手里。
  “阿笤被响火雷炸伤,你不在的两个月里他日夜都在念起你。今日他问我,温姐姐怎么不来看他。”晏方亭望着温澄那张白净到几乎毫无血色的脸,继续说:“他的腿差点断了,养伤期间我不准他多走动。小春芽,你想见阿笤吗?”
  温澄面无表情,眼睫都不曾动过分毫,异常漠然。
  若非几个太医拿项上人头作保,再三强调温澄身体没事,晏方亭真的以为她就这样睡过去了。
  “掳走你的那群黑衣人,是池殷的暗卫。”
  晏方亭坐在床边,银芒闪过,他拿着她的那把短匕削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