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话说得心虚,一个是长洲的妇人,一个是京城的高官,哪来机会碰面?
  温澄因此不敢直视晏方亭,讲完这番话便行了个礼,迈过槅扇门。
  “撑把伞。”晏方亭在身后提醒。
  却不见她回头。
  这一阵恰好雪势大,密密匝匝的,青石板变得湿滑,犹如布满深厚的油绿青苔。不过,温澄与夫婿团聚的心有点迫切,心想沿着长廊一路往外走,淋不到雨雪,等登上马车就好了。
  呼,呼……
  温澄呼吸微促,待绕过最后一道影壁,步伐却不由变慢。
  她迟疑一瞬,疾步走出大门,左右四顾,精雕细琢的花岗拴马石上空空如也。
  方才送她来的马车不见了,小厮也失去踪影。
  真是奇怪,那是杭家自家小厮,见了她总是少夫人长少夫人短,客气又讨好,怎的这会儿躲懒了?
  天色阴沉,四下寂静,唯有簌簌落雪声。
  温澄怔怔地盯着被风卷起的雪沫,不安放大到了极致。
  问过晏宅门房,得到的回答是“走了啊,您进门后那名小厮便驾着马车走了”。
  温澄不信邪地跑到外面,街巷空荡荡,连根马鬃都看不见,何来小厮,何来马车?
  “不对啊,公爹说今日回长洲,那马车定然会等在门口接我回客栈。”
  难道是婆母又作怪,想再折腾她一回,让她自行去客栈?
  但走得急,她身上没带银钱,无法雇车。
  正当温澄着急时,远远传来车声辘辘。她欣喜地望过去,车上小帘恰好掀起,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温澄认得婆母的发簪,打帘那人应当是婆母。
  温澄松了口气,提步奔过去。
  那辆马车果真动了,然而不是过来接她,而是调转方向,碾雪疾行!
  “欸?”
  出于本能,温澄在风雪中追赶。
  可是人终究比不得马匹。马车越行越快,直至转弯,失了踪影。
  温澄百思不得其解,在风中好一阵驻足,呼出的白气儿慢慢消散。
  雪沫很快在她脸上化成水滴,寥寥几滴凝成一道水痕,冰凉彻骨。
  温澄冻得一激灵,陡然想起公爹刚回来时那副怪怪的神情。一时间千头万绪堆在心上,胸口堵得慌,温澄踉跄转身,往晏宅走。
  她要问方亭哥哥借马,要追上公婆,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漫天风雪,似要将这长安城牢牢裹在银装里。院墙上冒出的花枝招展轻颤,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由青枝变琼枝。这时,前方出现一抹熟悉身形,绯衣玉带,雍容闲雅。
  晏方亭执伞,走得不疾不徐。
  “方亭哥哥!”温澄朝他奔过去,裙摆如花铺散开。
  十来步就赶到晏方亭面前,温澄边喘边说:“杭家来接我的马车,不知为何丢下我跑了。方亭哥哥,我能不能问你借马?”
  晏方亭静静看着。
  她眉上、睫上都覆着一层霜雪,却恍若未觉。
  温澄心急如焚:“我怕再不追,就追不上了。方亭哥哥,可以吗?”
  风一无所知,尽职尽责地吹拂,间或带来一丝轻叹。温澄听到晏方亭唤了一声她的小名,而后问:“你不知道,他们将你送予了我?”
  第6章
  ◎为你寻一好人家嫁了◎
  马车以逃命的速度驶离长安。
  直至陷入沉沉暮色,车厢内才渐有窸窣言语。
  “老爷,我们这样做,等湛儿醒来还得了?你也是亲眼瞧见的,他待那妇人如珠似宝,便是你我二人都要往后稍稍,一旦得知此事,以湛儿的性子,岂能罢休?”
  杭母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眉间含忧。
  见丈夫不语,杭母为难地看着怀中沉睡的儿子。这次入京,真是发生了太多事,给儿子下药,出卖儿媳……桩桩件件,若是放在平时,谁这般行事,定要被她骂上几句,可如今,却是她亲手所为。
  “况且都说阉人失了根,性情扭曲,在男女之事上无能为力,就会变本加厉折磨女子。温氏虽无用,却也没做错什么,她又是个爱哭的,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远的不提,就说他们家里原先一个老仆,有一日临时告假,说是嫁到邻县的女儿被老太监看中,强要了去,被折腾的险些丢了命。
  老太监腻了,将女子一脚踢出,女子的夫家嫌丢人,对她不理不睬,权当没了这个媳妇。
  杭母听后很是不忍,给老仆允了假,还给她一笔不菲的银钱,也不用老仆再回来伺候,只管照顾可怜的女儿去。
  如今他们出卖温澄的行为,与那作恶多端的老太监何异?
  “行了,事情都做了,你还在这儿掉什么假惺惺的眼泪!”杭父自己也心烦不已,但碍于儿子还在昏睡,只得压低声音,“温氏嫁过来四年,你哪一天对她真心笑过?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是你?眼下把人打发出去,你倒是舍不得了!”
  这话难听,杭母老脸涨红,不忿地拍他一记。
  “怎么,我有说错?”杭父横妻子一眼,“反正你不用为她操心,一个巴掌拍不响,若非温氏不检点,那狗官岂会不放人?你忘了那天晚上温氏回房时身上披的衣服?我可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晏狗官的披风!夜深人静,一去那么久,谁知道两人做了什么。”
  说着,杭父指了指杭湛,“你还为温氏叫屈,讲不定她早就让你儿子戴了绿帽!”
  “这不可能。”杭母斩钉截铁:“温氏对湛儿有感情,我看得出。”
  杭父却好似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言语,“这世道,谁跟你论感情?”
  掀起车帘,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黑暗,他们走的是官道,大路通畅无阻,只依稀见到树影婆娑。
  “你看看,如今我们一家三口能够全须全尾离开长安,已然算晏狗官格外开恩了。”
  杭父烦躁得口舌发干,粗粗饮几口水,“此事休再提及,你只需要记得,儿媳换儿子,不亏。至于湛儿,等他清醒我自会同他讲,他也大了,是明事理的,会懂得我们的苦心。”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没能积住,后半夜便化了个干净,泥土倒是被泡得松软潮润。
  晏方亭在宅前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侍从,他边往里走,边问管事:“她呢?在做什么?”
  整座宅院只有一个“她”。
  管事心中打鼓,惶惶回:“温娘子不肯用膳,小的不敢强灌,恐伤到温娘子。方才侍女去送吃食,见温娘子合衣趴在桌上睡着了。”
  晏方亭似是早有预料,面上并不惊讶,照例换过衣服才去温澄的厢房。
  一眼就看出她在装睡,倒也不急着戳破,他气定神闲地坐下,同温澄膝盖挨着膝盖,明显感知她颤了一下。
  “温娘子不吃饭,你们这么多人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晏方亭淡声说:“下去领罚,每人二十杖。”
  “是。”
  廊下很快传来动静,距离不远,能够让里间的人隐约听见木杖撞击皮肉的闷响。除此之外,被杖责的奴仆竟无一人出声。
  意识到这一点,温澄的身子颤了颤,焉能不知这是在拿捏她的心软。
  “小时候挨饿还没挨够?”晏方亭神色淡淡,像在谈论一桩与他无关的事,“再有气,吃饱再说。”
  不一会儿,家仆鱼贯而入。
  烧鹅特有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往鼻腔里钻。
  温澄不争气地吞了口唾沫,埋在胳膊里的眼眶也一下子红了。
  她猛地抬头,一双泛红的眼牢牢将人盯住,未语泪先流。
  当年官差拿人时,晏方亭不在家中,而是和温澄一起在烧鹅铺子排队。马上轮到他俩,人群被莫名冲散,伴随着吆五喝六的声音以及粗暴的动作,两人牵着的手骤然一松。
  「回家去。」
  ——这是晏方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方亭哥哥为何将我扣下?还派了这么多人看管我?”
  “我说过,是你公婆将你送予我。”晏方亭望着温澄的泪眼,心道比起儿时已有进步,他不在的这几日里,她虽仍旧像蜗牛把自己埋进壳里,却终于忍不住向他诘问。
  “我不信!”温澄一下子站起身,“我又不是一样物件,也不是奴仆,哪有随随便便‘送人’的道理?”
  “这就要问你公公了,只消小小暗示,他就忙不迭把你献上。小春芽,你识人不清,嫁进这种没有底线的人家,哥哥很为你伤怀。”
  温澄依旧气喘吁吁站着,似乎气上头了,身子都在轻颤。晏方亭挥了挥手,厂卫立马送上一份文书。
  那上面白纸黑字,寥寥几语,温澄瞥了一眼,顿生不好的预感。
  她一把抓起文书,被偌大的“放妻书”三个字惊住。
  再往下读,落款竟是杭湛!
  怎会是杭湛?
  杭湛亲笔写的放妻书?!
  温澄颤着手仔细辨认……还真是杭湛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