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檀郎 第66节
  谢老夫人手一挥:“去封二十两赏银来给小谢大夫!”
  素云刚应声,外面又一阵喧动,素心领着时璲走了进来。
  “小侯爷!”“二爷来了!”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时璲一进门,便立刻看到了站在床边的谢岚,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
  他先给谢老夫人请了安,又问起庭哥儿的状况。得知侄儿已无大碍,他心里牵念着房里的畹君,便起身向谢老夫人告辞。
  谢老夫人开始絮叨起来:“你大哥不在京城,你这做叔叔的就得多陪陪侄儿,怎么一来就要走?”
  时璲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庭儿这会儿睡得正熟,你陪了,他知道么!”
  “那你就在一旁跟祖母说说话,庭哥儿梦里也能睡得更香!”
  时璲平日最怵同他祖母说话,老太太规矩一大堆,还动不动拿他死去的祖父出来压他。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谢岚:“谢大夫怎么在这?”
  谢岚忙回道:“今儿在贵府给老夫人灸完艾,顺道去给府上赵管事家的老母亲看了一回病。看完病城门已经关了,便凑合在赵管事家里歇下。一听说小少爷发急病,草民就赶紧过来了。”
  谢老夫人闻言道:“别住那赵家了,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给你住一晚!”
  时璲正好借机脱身,便道:“前院多的是空房。我顺路送谢大夫过去就是。”
  夜风轻寒,两名下人在前面提着灯笼引路,谢岚错后一步跟着时璲往前院走。望着前面那挺拔傲岸的背影,他莫名感到一阵冷肃的低压。
  不过,他此刻挂念着畹君,想来若是能带点她的消息回去,云娘她们也能开心开心,便主动开口道:“侯爷,听说苗苗她娘在贵府做西席,也不知她近况如何?”
  “苗苗她娘?”前面的人冷冰冰开口,“她没有名字么?”
  “呃,畹君她……最近怎么样?”
  时璲冷笑:“她好得很,在这里乐不思蜀,让她回家都不肯回呢!”
  “畹君不会的,她心里最挂念的就是家人了。从前在葛寺□□上的时候,回宣北坊坐马车要一个多时辰,她都三天两头回来看苗苗。”
  时璲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别太笃定了。女人就是这般无情,栖过高枝,谁还愿意下去。”
  谢岚忍不住暗瞅他一眼,心道:这北定侯讲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虽然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话,不过,也只得讪讪陪笑道:“很是,很是。”
  时璲憋了一肚子火。
  那谢畹君真是白长了一对牛眼,她究竟是怎么看上这个窝囊的男人的?
  回到明熹堂,屋里的灯火已经灭了。
  时璲推开屋门,擦亮一盏小灯,莹淡的一豆烛火跳动起来,昏昏地照着里间的月洞花罩。
  走进去,室内静悄悄地没有人声。时璲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见畹君已经抱着被子睡下了,秀气的脸庞半掩在如瀑青丝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有些分外的伶仃。
  时璲心里像被根针扎了一下,抬手拂去盖在她脸上的发丝,却有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
  他伸手探进她脑袋下的枕巾里,触手潮湿温润,早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原来畹君睡前想着那小少爷虽生了病,却爹娘祖母地围在床前;而她的苗苗不仅没有爹,如今连娘亲也没有,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不知多可怜。
  一时心中感伤不已,因此梦中不知不觉地淌了一脸泪。
  被时璲这一碰,畹君从梦中醒来,再看他那张脸便没有好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怎么了?是不是又恼我了?”时璲在她身后说道,“你不高兴我过去,我以后都不过去了。”
  畹君闷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我的苗苗了而已。”
  时璲本来已经探手抚上她的肩,闻言慢慢将手攥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方似下定了决心:“那我明天让人把她接过来……”
  “不要!”
  畹君立刻打断他。她怎么可以再让时璲见到苗苗。
  短暂的静默过后,她低声道:“很晚了,我要睡觉了。你回去陪小少爷吧,不用管我的。”
  时璲眉心一皱。她这是什么话!
  他探手去扳过她的肩膀,不期然看到枕头底下露出一角册簿。畹君忙伸手去掩,奈何他动作迅捷,已将那册子拿在手里。
  “还给我!”畹君急了。
  时璲格开她的手,翻开一看,里面赫然记着一笔笔冰冷的账目,将他们每一次的欢娱燕好明码标价,一次,一百两。
  甚至连墨迹都没有干透。
  “谢畹君!”时璲怒极,“我给你银子,是为了让你亲近我,不是为了让你时时刻刻想着离开我的!”
  畹君平静地看着他。
  真是奇怪,她很怕他生气,可是当他真的生气后,她反而不怕了。
  她有些疲倦地说道:“是,我是对不起你。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迎合你,很努力地在还债了。等你出完气,你就放过我好不好?”
  “迎合?还债?”时璲抖着手里的账簿,“我们这些天,难道你就是在迎合,在还债?难道你的笑都是假的,我就没有给过你一点点快乐?”
  畹君头痛:“这重要吗?究竟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有家人,有我的生活。难道你还能把我留在身边一辈子吗?”
  “你那狗屁生活有什么好的?倒贴银子给男人开医馆,还得自己抛头露面去赚钱!”时璲费解极了,“侯府是短你吃还是短你穿?是嫌伺候你的人不够还是嫌日子过得闷?我再拨十个人到你屋里,再天天请人唱大戏给你听好不好?”
  畹君气笑了:“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人伺候?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们这种奢靡的作风,讨厌你们那些无处不在的规矩!我不喜欢使唤人,也不喜欢被人使唤!”
  “谁使唤你了?”
  “你!”
  屋子静默一瞬。
  畹君破罐破摔:“时二爷,你知道当初为何我宁愿举家搬走,也不想向你求助?因为我不喜欢受制于人!我喜欢自由,我现在天天被困在这里,我快疯了!”
  时璲冷笑连连:“我竟不知原来你这么委屈!你可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进侯府,又有几个人能进得我这明熹堂?”
  “我知道你手指缝里随便漏点银子下来,都能抵得上我一年赚的钱,可是我拿着不开心!你知不知道,没有你,我过得很好,我的日子本来充满希望的!
  “我娘以前是庆云楼的厨子,我准备给她开一家食肆,连铺面都选好了;我妹妹十岁才开始学医术,现在已经能给人诊病了;我在葛寺□□上当西席,一个月赚四两银子,澄心堂一个月能赚十几二十两银子,我都给苗苗存了二百两的嫁妆了!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出现!”
  时璲一张俊容都气得扭曲起来了:“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巴不得我死在辽东是不是?”
  “事实就是没有你我会过得安逸许多!”
  “呲喇”数声,他将手中的账簿撕得粉碎,扬手抛到她面前。碎纸横在两人中间,如同雪絮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他冷冷地看着畹君。她将自己抱成一团,望着满床碎纸,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时璲心里又疼又怒,半晌方道:“山猪吃不了细糠!”
  他拂袖转身,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吃不了也得给我吃!”
  谁稀罕他的细糠!
  畹君望着他的背影,崩溃地爬下床去,将桌子上一套绿地粉彩的茶具悉数拂落在地。
  她犹不解气,又将窗台上的一对梅瓶砸了,多宝阁上的宝镜玉缸赏石如意也被她全部挥落在地。
  她又抄出剪刀铰屋里的纱帐帘幔,直把整间屋子搞得面目全非,才无力地坐在地上伏着床畔睡了过去。
  时璲一连数日没再踏足明熹堂。
  屋里换了新的幔帐茶具,畹君也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照常和玉清她们说笑解闷,只是绝口不提“侯爷”二字。
  玉清忧心忡忡地跟鹤风商量:“鹤大爷,他们俩这都闹了四五天了!要么您老人家去给说和说和。”
  鹤风道:“人家两公婆闹别扭,你操什么闲心!”
  话虽如此,隔日他还是对时璲道:“我说二爷,你们这样吵吵闹闹的有意思么,不如干脆让谢姑娘和离,你把她娶回来算了!”
  “娶她?”时璲冷笑,“且不说她是个有夫之妇,还有个女儿;就凭她当初那样践踏我的真心,我也不能给她这个脸!”
  鹤风腹诽:那你给人家守身如玉这么多年,现在还屈尊做人家的姘夫是为了啥?为了争口气哪?
  过了两日,畹君给苗苗的小兜帽做好了。红绸夹棉,边缘嵌了一圈雪兔毛,还缝了两只老虎耳朵,别提多可爱了。
  眼见后日就是苗苗的生辰,她却困于这深宅大院中,跟时璲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连话都传不出去了。
  畹君心头沉郁,恹恹地将兜帽放在了一边。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转头望去,见是时璲掀了帘进来。他穿了一身月白色淡金云纹贴里,如琼枝玉树般带进外头清浅的雪意。
  畹君立刻别过脸去。
  时璲瞟了眼屋里新换上的帐幔纱罩,若无其事地走到她面前的矮杌上坐下,仰起脸来跟她寒暄:“园里的梅花都开了,怎么不出去逛逛?”
  畹君不答,调转了个方向,拿后背对着他。
  “唔……外头太冷了,所以你不爱逛,是不是?”
  时璲又起身走到她面前,抖开一件白狐裘来:“这是用我在辽东那两年猎的雪狐,十几张狐皮才做成的一件裘衣,谢姑娘就赏脸笑纳了,嗯?”
  畹君不想看,奈何那白狐裘莹光生辉,白如霜雪,滑如绸缎,想不注意都不行。
  她冷哼了一声:“我是山猪,吃不了您的细糠!”
  时璲伸手摸她的头,被畹君眼疾手快地躲开了。他无奈笑道:“气头上说的话你也当真么?你那天说的气话,我可都全忘了。”
  他将狐裘放在炕桌上,又拿出一件粉缎面白狐皮里的小斗篷来:“还余一张狐皮,我让人做了件出毛斗篷给苗苗,你帮我带回去给她好不好?就当给她赔罪了。”
  “什么?”畹君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想明,激动地站起来,“你肯让我回去了?”
  时璲笑着点点头,道:“明日我要去一趟蓟州,可能要在那里待三五日。我不在的日子,你就回去跟家人团聚,怎么样?”
  畹君喜出望外,从他手中接过那件小斗篷拿在手上摩挲。
  鲜亮滑润的缂丝羽缎,纤尘不染的白狐皮,一看就是极难得的料子,关键是那尺寸与苗苗的身形差不多。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可能穿几次就穿不下了,可见他是真舍得下本钱。
  她没想到自己不仅可以赶上苗苗的三岁生辰,还能让苗苗得到她父亲的赠礼,心中一半悲一半喜,忍不住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时璲张臂搂着她,心也跟着她的啜泣抖震起来。他没料到畹君的反应这么大,不免有些懊悔先前对她的强硬。
  其实,她想回家就让她回嘛。
  只要她每次回去时,都把那个谢岚扣在侯府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