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檀郎 第16节
  她心里合计着,等拿到一千两举家搬迁后,干脆把她家的宅子低价转给周茹祖孙好了。
  眼见天边黑云暗涌,畹君怕一会儿要下雨,便起身朝祖孙二人告辞。
  周茹忙拿了把伞送她到巷口去,临别时拉着她的手轻声道:“畹君姐姐,我哥哥是因公殉难,也拿到了朝廷的恤银。你并不欠我们家什么,今后也不要自责才好。”
  畹君感动地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就住在东榆巷,你和周婆婆今后有什么事,可以去那里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两个姑娘在巷口别过,畹君抱着伞往家走。
  天色愈发阴暗,沿街的小贩货郎都收了摊子回家,街上显出风雨欲来的空阔寂寥。
  畹君加快了脚步,可那豆点大的雨珠已啪嗒啪嗒地打了下来。
  她忙撑起雨伞,在一众匆匆行人中穿行而过。
  走上一座石桥,没了店铺屋檐遮挡,雨势骤急起来。畹君步履匆匆,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响,忙避到一边去。
  那马蹄声渐近,却不越过她,竟就挨在她身后踢踏踱步。
  畹君待要回头去望,冷不防被那马上之人探身下来搂住腰肢,轻而易举地捞到了马背上去。
  她身子骤然悬空,惊魂未定地抓住那人绣金暗纹的衣领。还未坐稳,鼻端先嗅到清新好闻的皂角香。
  视线一路望上去,锋棱的下巴,高挺的鼻梁骨,长而挑的窄眼睛斜看着她,乌浓眸光里氤氲着笑意:“这雨真大,谢姑娘不介意把伞分我一半吧?”
  白雨如珠溅洒在桥栏上,畹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知是为马背的颠簸还是为那近在咫尺的温热怀抱。
  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雨伞往他头上偏移。
  时璲得逞似的勾唇一笑,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这脚刚好,得走到什么时候?”
  话虽如此,他的马儿却是优哉游哉地在雨里穿行,蹄子在青石板上踏出“哒哒”的慢节奏。
  畹君侧身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慢慢松开了他的衣领。
  许是为方才的失态难堪,她不着痕迹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时璲垂眸瞧了眼她的打扮,微笑道:“又偷偷溜出来玩*?”
  畹君有些没来由的心虚,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在后巷西角门看门的李二是我奶兄,平时可以从那道门出去,家里人不知道。”
  “唔……”时璲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到西角门去找你?”
  “啊?”畹君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不想登谢家的大门。
  她拿不准时璲对谢家的态度,不肯再轻易开口。
  落在时璲眼里,她却是呆愣不开窍的样子。
  “我姓时名璲,字拓贞。”他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畹君”二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她不情愿地说道:“妙绫。”
  妙绫是谢四娘的闺名。
  他“唔”了一声,又道:“‘畹君’是你的字?”
  她拿伞的手一颤,抬眸望向他挺秀的侧脸。
  时璲解释道:“之前听到过慈育堂那几个管事唤你‘畹君’。”
  畹君闻言心下稍安。
  慈育堂的陶妈早年与她家比邻而居,是对她最知根知底的人,一年前已随其子迁居京城。现在的几个管事虽同她熟稔,却并不知道她具体的身份。
  她略定了定神,道:“那是化名,我去慈育堂用的假身份。”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畹君摇摇头:“是‘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时璲微微一笑:“‘畹君’这个名字倒更衬你。”
  因为那本来就是她的名字啊。
  畹君低头自嘲一笑。
  可她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让她有种飘然的不真实感。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谢畹君在和时璲往来,还是假冒的“谢妙绫”在和他往来?
  “你为什么……去慈育堂开义塾?”时璲问道。顿了顿又补充,“这真不像谢家人的作风。”
  畹君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年少离家,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偏到绝塞边关去自讨苦吃?”
  “我自三岁起便跟在祖父身边,由他亲自教授四书六艺,兼修武学兵法。后来祖父过世,我在家服了一年孝,便奔赴塞北戍边,以继家祖遗志。”
  畹君不理解:“要说继承遗志,也该由世子爷顶上,哪里就轮到你去受这个罪。”
  “受罪?”他很是潇洒地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拓疆卫国,谈何受罪。”
  畹君望着面前意气风发的时二爷,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怅然:
  如果不是借了谢四娘这个身份,她哪有机会跟他共乘一骑,更别提听他说起鸿鹄之志。
  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除了江浦县和金陵城,她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察觉到她的凝视,时璲微微低下头来看她。
  他今天没扎网巾,几缕被雨淋湿的碎发贴着额头鬓角,为那张冷峻容颜添了几分柔和的冶丽。
  浓墨般的眸子浮着湿漾的流光,虚虚实实地映着她的影。
  畹君忽然想起云娘成日耳提面命,不许她跟男子靠近寸许。
  可偏偏和他这样近在咫尺的相对,让她心中翻腾起一种逆反的快乐。
  又或许是心底朦胧的悸动,又或许是记起那一千两的使命——
  总之畹君非但不准备回避,甚至打算更进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起脸上的水痕。
  时璲神色一僵,却没动,任由那只柔荑隔着丝帕抚过他的脸庞。
  畹君的手微微颤着,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他容许了这个僭越的举动,说明他没把她当妹妹看,她还是有胜算的。
  她心里又多了几分雀跃。
  水痕很快擦拭干净,她的手微微一顿,从他脸上拿开了帕子。
  就在这时,那马儿却忽然扬蹄嘶鸣,惊得她身形晃动,一个不稳险些跌下马去。
  时璲及时地用臂弯护住她,顺势将人圈进怀里。
  “靠着,就不会掉下去了。”他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热气顺着她的耳朵往里钻,像一根无形的丝弦,牵扯着她的心砰砰直跳。可他那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夏衫传过来,并不比她的心跳得慢。
  畹君悄悄伸出没撑伞的那只手,坏心眼地环住了他窄瘦的腰。
  腰侧攀上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时璲的身子立刻绷了起来。这下主客易位,紧张的人变成了他。
  畹君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努力压下弯起的唇角。
  好半晌没有人再说话。
  青竹伞外是仲夏的潺潺雨幕,伞内是一方无言的天地,多少情愫都尽在不言中了。
  第15章 好事近
  ◎你知道时家在跟东吴郡王府上议亲吗?◎
  六月一过,雨水渐多了起来。
  有时上晌晴空万里,下一瞬便黑云压城;滂沱的雨幕仿佛要吞噬金陵,不出两刻钟又云收雨霁。
  畹君就是生于这样极端又热烈的天气。
  六月十二是她的生辰,她特意跟谢府告了假回家。
  云娘在庆云楼做帮厨,庆云楼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轻易告不得假,便一早起来做了莲子羹给两个女儿吃,答应等晚上再带些好菜好果回来。
  畹君有了谢府的收入,闲暇便不再做绣活,而是拿了本《声律启蒙》教佩兰读书,间或给她说一些在谢府的见闻。
  及至酉时,天色乍然阴下去,墨云翻滚有如暮夜。
  云娘说好了酉时会回来给她庆生,畹君想起母亲出门匆忙未带雨具,便叮嘱佩兰在家好好待着,拿了柄竹伞出门去接她娘。
  到了庆云楼后厨,云娘正忙碌走不开,一壁担心烟火熏着了女儿,一壁又担心她被后厨的粗人冒犯,便让畹君到廊檐下暂候。
  刚出到廊下,暴雨便瓢泼地下了起来,畹君被淋了个半湿,狼狈地掏出手帕擦拭鬓角的雨水。
  酒楼的伙计见状,便殷勤地请她到大堂坐着,还上了一壶姜茶给她暖身。
  大堂进来皆是散座,贵客都是往楼上招呼的。
  可即便是散座,摆的也都是黄花梨的桌椅,连桌上的茶盏都是名窑器皿,据说这里一壶清茶都值二两银子。
  畹君有些不好意思,那伙计却笑道:“这个时辰客未满座,姑娘就当给我们充人气了。”
  其实庆云楼哪里需要她来充人气?畹君知道是伙计好意,连连谢过他,这才挽裙落座。
  她倒了碗姜茶出来小口啜饮,目光环视着周围环境,一边暗叹此间饮金馔玉的奢华,一顿饭能抵她一年花用。
  心头正感慨着,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笑声。
  畹君循声望去,见两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引着路下来,几个罗绮珠钗的姑娘紧随其后。中间簇拥着一个华服夫人,那夫人身旁又跟着两个云鬓花颜的少女,正款款走下楼梯。
  不消说,这必然是哪家贵族女眷的排场。
  畹君垂下眼帘,专心喝着杯里的姜茶,可那楼梯处的笑语不断,隐约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令她不由抬眸望上去。
  只见那前呼后拥的一群人走下来,后面竟还有一拨人。
  同样的几个锦衣婢女打头,簇拥着一位光艳照人的夫人下来,那夫人身旁的少女月眉星眸,赫然是时家的三姑娘时雪莹。
  畹君吃了一惊,再看向跟在时雪莹身后之人,云头缎靴,绯色虎豹补窄袖袍,腰系玉带,举止间那段潇洒风姿,还没瞧见脸她便认出那就是时璲。
  畹君心里顿时一慌,他的过人目力她是领教过的,在这种场合撞上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当下不作多想,赶忙在时璲下到大堂之前避了出去。
  外头正风雨大作,刮得廊檐下的红纱灯笼噼啪作响,瓢泼的雨雾迎面洒下来,方晾干的衣袖裙摆顷刻间又湿透了。
  在一片急雨乱声中,她隐约听到一个夫人的声音:“……雨这么大,璲儿你送郡王妃和两位小姐回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