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好。”
  *
  工作日夜晚的红眼航班,周止雨一路畅通无阻,进贵宾楼候机。
  这里灯光大亮,人意外地多,大都是带着笔电工作的上班族。
  有的敲着敲着键盘就开始打哈欠,有的直直瞪着面前屏幕绿中带红的股票趋势,上面无数条折线跌宕起伏,看起来命很苦。
  周六周日一人提着一个行李箱在他身后跟着。
  机场贵宾楼不知道怎么想的,弄了很多共用一个扶手的两人座,大概是要它的vip客户有联络感情的机会。
  两兄弟占据一整个空着的双人座,周止雨打眼一扫,单人座基本都被坐了,再加上懒得去远处,就近和别人拼了座。
  旁边也是个上班族,一看就是秘书。
  ——因为他膝盖上还放着件明显不是他尺码的咖色大衣,折叠得很整齐,似乎怕脏,还特意用一条毯子和腿隔开。
  有点像范砚西的作风。
  周止雨没来由地想。
  秘书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拿着电话正不停地和那边确认着什么,语速很快,说的德语。
  周止雨只听懂一点“你们确定吗”、“是的,很紧急”这种基础句子,剩下的商务词汇不太明白。
  他不擅长德语,小时候没认真学。
  过了一会儿,秘书挂了电话,又打一个,这次总算说了中文。
  “范总,确认过了,没错——”
  剩下的周止雨已经没心情听了,因为候机室又进来一个人。
  周止雨先看到他的手。
  那是双成年男性的手,指节很长,整洁得很过分,勤洗手的缘故,关节处也没什么色素沉积,此时满手的水珠,有几颗顺着腕骨向下滴落。
  上午吃饭时,这双手就在他对面,没有停顿地划开番茄炖牛腱,拿刀的样子很优雅。
  手的主人肩膀夹着电话等服务人员给他开门,走了过来。
  他穿着身铅灰色的西装,手肘褶皱处暗下去,领带夹那块质感很好的窄金属和灯光反射,闪了一下周止雨的眼。
  两人对上视线。
  范砚西收起手机,率先颔首。
  秘书跟着看过来,这才发现周止雨——多么敬业的打工人。
  他捧着衣服起身:“周先生!是我眼拙,没看见您。我叫宋青,您叫我小宋就行。”
  范砚西接过大衣穿上,在宋青原本的位置坐下,刚好给了宋青递名片的机会。
  周止雨收下秘书双手递来的名片,看过后手臂往后递给了周六,示意他收起来:“工作都这么忙了,再看见我还得了?那得长两个头吧?”
  宋青笑笑:“您真幽默,可不是吗……”
  他明显还要说些什么,大概是关于刚才的工作,但视线向范砚西那边一瞟,察言观色到了极致,立刻注意到他们范总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是有点不高兴了。
  为什么不高兴?
  就因为他和夫人说了两句话?
  宋秘书头脑风暴两秒钟。
  就是因为自己。
  因为他“先”和夫人说上话了,范总还没和夫人说上话呢。
  宋青连忙退后一大步:“周先生,范总,你们聊,我突然有点尿急。”
  周止雨茫然地看着他离开了候机室,转头问双人座里和他共用一个扶手的范砚西:“他什么毛病?”
  “你都听见了。”范砚西正用酒精棉拭手,回说。
  周止雨:“这么年轻就尿急?”
  范砚西:“谁知道。”
  范总主打一个语言的艺术,看似说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
  周止雨最烦和他这种人说话,没一句真的,又像每一句都是真的,听着听着很想翻他白眼。
  范砚西擦完了手,问:“去工作?”
  周止雨心想去玩,玩一个月,但不能告诉你,搪塞说:“你不也是?这次去多久?”
  范砚西:“三天左右。只是一点小问题。”
  “经营问题?”
  “不算经营问题,”范砚西组织语言组织得很快,“有几位客户的数据有泄露风险,排查发现是系统出了问题,去监督那边尽快解决,顺便也去看看。”
  周止雨:“哦……”
  他以为会听到高谈阔论,毕竟男的,都爱这样。
  小时候被周启勋带去饭局,他听过无数数不清的牛逼,最后把自己吹破了的不在少数。
  那时候他很烦,去卫生间的时候偷偷拉他老爸,撒娇说爸爸,可不可以走啊,我想妈妈了……
  周启勋笑得两眼弯弯,捏捏他小脸,说:“不能走,小雨,你得认真听。”
  “听什么?都在吹牛!”
  周小雨气呼呼地咬他的手。
  “听他们的假话,从假话里判断哪里是真的。”
  “为什么?这有什么必要?”
  “当然有必要,”周启勋蹲下来把他洗手时溅在小皮鞋上的水渍擦掉,“你想想,年入千万的人和年入过亿的人,是一个级别吗?”
  “当然不是啊。”
  “那如果有个年入千万的人谎称自己年收上亿,哄骗你做五个亿的投资,你会不会觉得他有这个实力,就投了?”
  “但他实际上没有啊!”
  “对嘛,他实际上没有,但他靠夸大自己,反而骗到你这五个亿了,实际上赚不赚得到这么多钱?根本赚不到。你想想,自己是不是得多听假话?学会分辨假话?”
  周小雨还在消化信息:“爸爸,你们大人的世界好复杂。”
  周启勋把儿子抱起来向外走,笑着说:“今天这顿饭回去,你仔细听,猜猜桌上剩下这十三个人什么资产情况,不懂你就问。你就说叔叔,赚这么多好厉害,哄他们多说一点。他们要是不说,你就问他们怎么赚的第一桶金,大多数人对近况含糊其辞,但第一桶金一定真心,这也是能撬开他们的地方。再加上你是小孩,他们对你没有防备。回去之后把猜的结果写下来交给我。这是作业。”
  周小雨一拍小手:“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爸爸,带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吧?你可真是个坏人。”
  “怎么能这么说爸爸,爸爸可是防止咱们家被骗的好人,大好人!”
  这回忆实在童真,让如今的周止雨不自觉笑了笑。
  但他今天没听到什么吹牛。
  范砚西只是简单陈述了事件本身,周止雨还在回想一些套话的技巧,范砚西已经陈述结束了。
  周止雨:“?”
  范砚西和他对上,也轻轻递了个眼神:“有话要说?”
  周止雨:“……没什么。”
  没想到你是个务实的人,人品不错啊范先生。
  夜色深沉,人们渐渐静了。
  宋青半小时后才回来。
  周止雨第二次问范砚西,这次为了防止宋青听见,也为了维护对方的自尊,他特地侧过去一点,手半掩住脸,下巴几乎靠近范砚西的肩膀,声音压得很轻。
  “你确定他身体真没什么问题?公司应该和医院合作的有定期体检吧,让他再去看看?”
  范砚西这次竟然笑了。
  虽然很浅,但也笑了。
  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他本想坐直一些,坐到一半又回去了,尽职尽责地回答。
  “没问题,你放心。每年都体检。”
  宋青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向两人这看过来,眼神里带着牛马的单纯和疑惑。
  他得到范总一个安抚的眼神,安心了,找了个角落整理文件,全然不知这祸事皆因范总而起。
  范砚西则支着头,浅寐。
  周止雨作息还混乱着,这会儿不困。
  更何况范砚西就坐在他身边睡,距离比上午面对面坐着更近,当时他们还至少隔着一张桌子,这次则不超过十厘米。
  这位的身量太有存在感了,假如周止雨体型偏青年,那范砚西则完全是个有压迫感的男人。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身上还有一股织物的浅香。可能他们奢侈品衣装行业都会这样,难以描述。
  总之周止雨睡不着。
  范砚西的航班比他早二十五分钟,没多久就被宋青叫起,两人过贵宾楼专属的安检通道登机。
  在盒子里放下电子设备时,周止雨看到他很明显地皱眉,是嫌脏。
  这人用湿纸巾裹着手机向前走,眼看就要走出周止雨视线范围之外,不知为何,他心有所感突然回头,抬起胳膊,怕他看不见似的,幅度很大地挥了挥手。
  ——完全在周止雨意料之外。
  ——毕竟他们还不是太熟。
  周止雨愣住,手还没抬起来,这人已经大步离开。
  很快,他的航班也开始了登机广播。
  周日把周六晃醒,后者还没醒全,一招猛虎掏心,差点拽掉周日领口的抽绳。
  周日毫不留情一脚踹过去,把双胞胎弟弟踹到清醒100%、捂着腰勒他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