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后脑的钝痛随血管鼓动而蔓延, 像是有人拿了把铁锤在颅骨里敲打。知觉被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起来,应泊睫毛微微颤动,抖落细微的冰霜。
  还好,还活着。
  冰凉的水珠一滴滴落下, 砸在他眉骨上, 仿佛是在催促他尽快醒来。他试着蜷起冻僵的手指,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驱策的身体部位。他把手指探进裤子口袋, 摸到了一块薄荷糖——被拖上来之前唯一没被搜走的物件,也许是因为被手机压在最下面, 那些人没有发现。
  他撕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甜辣味刺激着味蕾, 也逐渐唤醒混沌的大脑。意识随着痛感逐渐回笼, 硬生生撬开了应泊的眼皮。应泊支着身下的铁板试图坐起来, 手腕却使不上力, 身体微微仰起后又倒了下去。乙/醚的甜味还在鼻腔中萦绕不去,他大脑昏昏沉沉的, 只能凭借残存的五感识别所处的环境。
  周围很冷,大概在零下二十度, 望海市最冷的冬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温度;身下传来规律的震动, 还有引擎的轰鸣声, 像是……正在运输的车辆?
  他缓慢地向身旁挪动, 借助墙面的支撑艰难地坐起。四面都被铁皮围得严严实实,只有焊接处漏进来些微的光线。他借着这缕光观察周身,内壁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大大小小的泡沫箱堆满了狭小的空间,头顶是冷冻机组, 正在嗡鸣着运作。
  大概是一辆拉着冷冻集装箱的货车。
  一呼一吸都带着白气,他把手覆在嘴边哈气暖手。记忆回到医院地下车库,穿清洁工制服的男人从承重柱后闪身而出,挥着榔头朝他后脑重重一击。剧痛让应泊来不及思考,踉跄着想逃,却脚步虚浮地抢倒在地。
  之所以没有任何反击,是因为他在对方腰间发现了一把匕首。
  他本来还想跟对方谈谈来拖延时间,可对方随后用乙/醚浸透的棉帕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确认他不再挣扎后才松开手,把他拖进电梯井的推车里,拿一块防水布把他盖了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必定是个老手。被迷晕拖走至少还有逃生的可能,若是当场激怒了对方,自己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事实上,一直到被拖走,应泊都还保留着最后一丝自我意识,他接连按了几下手机侧边按钮,如果不出意外,紧急呼叫已经自动报警了。
  可现在手机不在身上,就算警方收到了报警,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更没办法追踪他的位置,大概率会被当成恶作剧忽视。
  好冷啊。他靠在铁皮边缘,用层层叠叠的泡沫箱围住自己,蜷缩起身子,这里比集装箱中心暖和很多。冷气如荆棘一般缠上他的四肢百骸,越缠越紧,尖刺挤入皮肉,注入寒意和死气。有那么一刻,应泊觉得自己已经出了幻觉,这密不透风的冰窖仿佛变成了蒸笼,极寒也骤然升为高温,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哪怕早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死亡真的迫在眉睫时,他还是恐惧了。
  路从辜在哪儿呢?会不会已经发现自己失踪了?应泊想起了十三年前深夜被毒贩报复重伤的路从辜,大概抱有跟现在的自己一样的想法,希望被发现,又不希望对方因自己涉险。
  他费尽心机从烂泥里爬出来,又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路从辜面前。可就算重来一次,他们还是没办法走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不能这么想。应泊甩甩脑袋,试图把那些绝望的念头都抛出去。不论将要面对什么,至少现在还活着,活一秒就有一秒的希望。
  那人没有当场杀掉自己,或许是因为不想在现场见血留下线索,又或许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他反复回想那人的体貌特征,很熟悉,就在脑海的浅滩,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回忆起来。可车辆每一次颠簸,都会连带着后脑的伤作痛,打断他的思绪。
  恐惧倒逼着思维运转,应泊一遍遍搜寻着记忆,瞳孔转了几圈后猛地停住。
  那个人是他们前去拜访蒋威母亲那天,埋伏在楼道里的杀手。
  应泊扶着铁皮站起来,所幸这个集装箱不算大,他踮踮脚就能够到冷冻机组。应泊竭力伸直冻僵的手指,摸索到控制面板,上面有一层塑料盖板需要撬开。
  他摸遍全身上下,没找到任何一样趁手的工具,能用的只有手表。他只好卸下来,用表带金属扣沿着缝隙撬动塑料盖板。盖板本身扣得并不严密,难撬的是结在表面的冰层,他搓搓手,用手掌暖化冰层,再一点点掰下来,才终于打开了盖板。
  面板内部,数根彩色电线排布有序,却叫应泊犯了难。他忽然开始痛恨自己是个文科生,对电工一窍不通。
  扯断很可能会触电,不扯又会被活活冻死。他犹疑着绕到侧边观察,冷冻机组后方垂下来三根黑色的电线,连结着控制面板中的一个黑色显示屏。显示屏上的数字停留在-25,也许就是现在的温度,这个装置会是温感器吗?
  他抓住那三根黑色电线,咬咬牙,用力一扯,电火花在黑暗中炸开。头顶的嗡鸣声立刻减弱,最后彻底平息,冷气停了。
  应泊长出了一口气。就在他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时,车速渐渐减慢,而后停了下来。远处传来模糊的汽笛长鸣,浪涛声混着吊机运转的轰鸣忽远忽近,咸腥的味道从缝隙渗透进来。
  这是哪儿?海边吗?
  他把耳朵贴在集装箱门锁旁,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车门一开一合,有人的脚步声渐近,两个男人立在集装箱前交谈:
  “那个公务员应该已经死了吧?”
  “说不好。”另一个人答道,“赵董让咱们跟上船,找机会把人扔下海去。”
  果然是赵玉良的手笔。应泊攥紧了拳头,怒火吞没了恐惧顶上头颅。
  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葬身大海,必须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货箱突然剧烈颠簸,他们在装货上船了。应泊没站稳,后背撞上堆放在一起的泡沫箱。他全身酸软地坐下来,拆开泡沫箱,里面都是运输的冻肉和骨头。他把泡沫箱倒转过来,尽力识别发货单上的字迹,收货方的地址赫然写着日本横滨港。
  如果他一直没有醒来,按集装箱的温度,大概还没出渤海湾,他就已经冻死了。
  撬锁并不现实,集装箱门锁需要液压机开启。但货箱铁皮内侧有纵向的波浪形凹槽,应泊试探着用指节敲了敲,估量凹槽厚度大约只有1-2毫米,如果能找到一个撬棍,也许可以破开一条口子挤出去。
  一道反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待箱外那两人走远,他把冻肉都搬下来,发现下面的木柜上安装着一排宽度约有5毫米的厚钢带。他脱下外套,垫在手上,抓起泡沫箱里冻硬的牛腿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猛砸木箱与钢带连接处,一下,两下——
  钢带有了一丝活动迹象。
  他转而用手去掰,木刺扎进虎口也浑然不觉。终于,一根钢带被他破拆下来,应泊拿在手上掂了掂,不敢再耽搁,用钢带尖端沿着铁皮凹槽刻划出一条线,再拾起牛腿骨,刚要击打下去,又立刻收住了手。
  破拆的声音太大,把人引过来该怎么办?
  应泊屏住呼吸。不远处的岸桥上大概有一台起重机,正在吊装集装箱。他攥紧了腿骨,在起重机运作时用力捶打钢带,停息时就稍作缓冲。
  额头渐渐冒出了汗,又被残存的低温冻成一层冰霜,一记撕裂声后,钢带直接穿透了集装箱铁皮。应泊大喜过望,把钢带当做压杆,开口越撕越大,他从缝隙中看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海面,相邻的位置马上就有一个新的集装箱要被吊运过来。
  集装箱落地的一瞬间,应泊钻了出去,躲在相邻集装箱的后面不敢出声,手里还握着那根钢带用来防身。船上人来人往,夹杂着中文和日语,他不敢求助,更不敢冒险直接下船,那群人一旦发现他逃了出来,一定会立刻灭口。
  他需要溜到甲板下面,找到类似轮机舱一样的地方藏身,那里人少。这身衣服也得换掉,能装成船员混入其中最好。
  时间已晚,汽笛声长鸣,船员们进了舱内,甲板上停留的人不多了。应泊贴着集装箱,压着步子摸到通向底舱的扶梯,一直向下爬。
  底舱泄出的昏黄灯光里,他瞥见自己映在油污水洼中的倒影,跟水鬼没什么两样,不知水鬼有没有淡水鬼和咸水鬼的区别。
  两脚终于落地,他翻身滚进管道下,两个船员的胶靴声从上层甲板传下来,渐渐靠近扶梯口。
  “别吧……”应泊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又往管道后面挪了挪,企图把自己藏得更深。两个船员交谈着,又在扶梯口告别,其中一个顺着扶梯爬下来。
  应泊从身后摸出钢带,仰头看着那船员,对方穿着橙色工装,身量不高,手上也没有任何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