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什么?!”应泊震声道,一旁的徐蔚然也清晰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本能地奔跑起来,二人一同冲向停车场,把公文包甩在后座,应泊强迫自己迅速冷静,安抚着对方:
  “千万别慌,公安消防都报一遍,跟你爸好好谈一谈,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驾车一路横冲直撞,才到龙德大厦边缘,应泊已经能看见警戒线外围满了举着手机的路人,消防员正在准备救援。仰头向大厦高层天台望去,一个瘦削的身影像片枯叶挂在枝头,只待一阵劲风便会无力飘落。
  他挤进人群中,找到指挥行动的消防干警,几乎把话吼了出来:
  “我是他的案件承办检察官,是他女儿叫我来的。他认得我,我去跟他谈。”
  他翻出证件,又把手机通话记录展示给对方。干警稍一犹豫,带他往楼内走:“人在19楼天台,走这边。”
  起风了,领带被吹得乱飞,应泊粗暴地拆下塞进口袋,皮鞋鞋跟在水泥台面敲出急促的响声。
  天台边缘的水泥墩上,马维山佝偻着背,单薄的身影悬在破裂的金属安全网外,肥大的衣服空荡荡挂在嶙峋的肩上,露出的一截小臂细如骷髅。
  这个曾经文质彬彬的老师,如今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楼下传来模糊的惊呼:“别跳啊!有话下来再说!”
  也有人嬉笑着趁机起哄:“跳!跳!有点骨气!”
  “别动!”应泊的喝止被疾风撕碎。马维山浑身剧颤,抓着护栏的手随时可能脱力。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到应泊的一刻,眼中立刻涌上泪水,眼底一片乌青:
  “应检,您不该来。”
  “马老师,你先下来,别做傻事。”应泊向前半步,却又不敢靠他太近,生怕触碰到他敏感的神经,“怎么了?跟我说说,有什么问题我来想办法。”
  马维山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如蚊蚋:“没事……没有什么大事,我就是不想活了。”
  “别说傻话!你不想想自己,难道不想想医院里的老母亲,不想想闺女吗?她们熬了十七年,还不是为了给您讨个公道?您有个三长两短,让她们怎么办啊?”
  应泊摸出手机,调出照片,把手机平放在水泥地上往前推:“她们往省高院寄了七年的申诉材料,甚至连最高法和最高检都找过,你看看,我这里都有照片和聊天记录。”
  “妈……闺女……”马维山根本不去捡手机,手指抠进水泥裂缝,眼神变得涣散,“他们抓我进派出所的那天,闺女在发烧,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带她去卫生所打针,孩子妈妈不会骑自行车,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镇上……”
  “现在,女婿要跟闺女闹离婚。应检,你说我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应泊慌乱地思索新的措辞:“或者……你想想我,能帮你翻案,我也有荣誉感,我特别自豪。您要是就这么糟践这条命,不是叫我愧疚一辈子么?”
  “我就是想到了你们,才更不能活,有我在一天,你们都不得安宁!”
  马维山转动身子,浑浊的视线落在楼下如蚁群般聚集的人群:
  “他们给了我八十万,要我带着金条栽赃您。我没办法,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就是不吃不喝攒一辈子也还不完,赔偿款还迟迟下不来……”
  果然是这样……应泊心下了然,急忙截断他后面的话:
  “没事的,马老师,我都理解,您不用自责,赔偿款的事我会去替您催,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马维山僵硬的指节松了松,又猛地攥紧:“他们的能量太大了,应检,你还年轻,不该为我这样的人搭上前程。”
  他一只脚踏上水泥墩,水泥碎屑簌簌滚落,楼下传来围观者的惊呼。马维山带着哭腔,道:“我想过再回到监狱里去,做一个哑巴,这样就没有人每天盯着我,每天跟着我了。可是我不敢做坏事,连太贵的东西都不敢偷,我真没出息。”
  应泊又向前挪了半步,压抑着喉间的颤抖,努力让话音掷地有声:“邪不压正,十七年的积案我都撬动了,您还怕我撬不动一群罪犯吗?”
  安全绳勒得他腰间钝痛,应泊粗喘着,在距离马维山五米处略停了停:“马老师,还记得你教过的那些学生吗?我记得。申诉材料里有他们的联名信,全班二十六个孩子,有十七个在信上按了手印,他们还等着见您呢……”
  马维山突然佝偻着咳嗽起来,应泊又借机向他蹭了半步,已经能够闻到他身上跌打损伤药的味道。
  只差一步,马上就能抓住他的衣角了。
  春风突然转了向,将安全网吹得哗啦作响。马维山抬起头,直视着应泊的眼睛,凄然一笑:
  “应检,到最后了,我还是给您添了麻烦。”
  他突然松手,身体在半空摇荡,不合体的衣服被风填满鼓胀,像一只被击落的灰鸟。
  “啊啊啊啊啊!”
  从苍老的喉管中迸发出撕心裂肺的,疯兽惨叫也似的嘶吼,马维山的身体在水泥墩边沿一晃,而后便只余一道急速向下坠落的残影——
  “嗵!”
  这是这个白白葬送十七年的男人,留给世界最后的声响。
  尖叫声在楼下炸开,又如浪潮般涌上来。应泊的指甲在水泥护栏上劈裂出血,掌心还残留着那截棉布衬衫的触感。他肩背一震,踉跄着后退,几乎要跌坐下去。
  红色的是血,还有白色的脑浆、黄色的屎尿……那样一个完整的人的肉身,只是刹那,便碎作一滩可怖的烂泥了!纷乱的色彩在瞳孔中绞缠、扭曲,最终褪色成一片刺目的白。应泊看见马维山最后的眼神,不是恐惧,更像是某种解脱的释然——仿佛并非被死亡吞噬,而是终于甩脱了背了十七年的腐尸。
  应泊昏昏地移转目光,天边阴翳浮动,太阳收尽残照,也敛去了它那无所遮蔽的,明晃晃的慈悲。
  省省吧,命运就是这样,空虚的荒芜如影随形,希望却总归于无常。
  第一卷完。
  第41章 迷药
  下午三点的暖阳斜切过航站楼玻璃幕墙, 留下一半灿烂一半晦暗。应泊趴在机场出口的广告牌围栏上,眯眼盯住涌出的人群。张继川穿一身花衬衫牛仔裤,墨镜推到脑门,胸前吊牌上“国际医学峰会”的金色字样晃得扎眼。
  他手上推着行李车, 车筐内行李箱和背包都鼓鼓囊囊的, 塞不进去的衣物耷拉在拉链外, 整个人活像一只逃难回来的鹦鹉。
  还没走几步, 张继川停了下来,驻足在出口四处张望, 似乎还没有发现右前方距他不到三米的应泊。迷茫地四下搜寻一周后,他又步履坚定地继续往前走, 马上就要跟应泊擦肩而过。
  知道这孩子一向是眉毛下面挂俩蛋, 只会眨眼不会看, 应泊也不打算叫住他, 到底要看看他能瞎到什么时候。不过, 虽然眼神不好,但博士就是博士, 脑子转得快,张继川挠挠后脑勺, 摸出手机, 给应泊打了个电话:
  “喂?你人呢?”
  同样的声音从身旁传出来, 张继川大惑不解地望去, 应泊扬着开了免提的手机,冲他招了招手。
  “嘿——你都看见我了,为啥不吱声?”
  “我看你走得那么坚定,还以为你有约了呢。”应泊等他拐出通道,帮他把行李箱搬下来, “你不会没叠衣服直接装箱了吧?”
  “来不及了,我不小心睡过头了。”张继川咧嘴一笑。应泊摇摇头,接过他的背包,把自己的车钥匙塞给他:“驾驶证带了吧?”
  “带了。”张继川脸色一变,“你要干嘛?”
  应泊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待会儿你开车。”
  张继川瞬间石化:“我才刚下飞机,屁股都坐烂了,你让我休息休息不行吗?”
  “不行。”应泊斩钉截铁道,“今天必须练高速。”
  张继川拿了驾驶证之后一直开应泊的车练手,即便有应泊在副驾驶坐镇,他也不敢上高速,只敢在城区转悠,还专挑车流量少的时段。
  每次陪他练车,应泊都感觉自己的青春年华在那畏畏缩缩的蜗行牛步中无端地流逝了。
  “超车啊!”这是应泊提醒得最多的一句话,“旁边开狗骑兔子的大爷都超咱们两回了。”
  “这么多车,刮了蹭了怎么办?”
  “你就开呗,我这破车撞了也不心疼,何况还有保险呢。”
  “那是撞车的问题吗?”张继川愤愤地,“你就一点不怕把我撞坏吗?”
  应泊揉捏着鼻梁:“噢,那确实没考虑过。”
  夕阳把高速公路染成橙红色,张继川终于在右侧车道找到了舒适区——跟着一辆运猪车匀速前进。风卷着若有若无的猪粪味涌进车窗,应泊绝望地把头抵在车窗上:“……它们很合你眼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