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但无人责怪。
  即使血脉相连, 两个不曾一起生活过的人,又如何叫他们发自内心互称亲人?
  孙逸没作答,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原因不明的“唔”, 似是一声哭腔,尔后就愣愣盯着周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嬗莫名有些紧张。
  也许是某种“近乡情怯”。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张瑾为握住了手。因为紧张,他的手湿凉一片,被温暖干燥的掌心包住,总算缓了过来。
  “……你叫……”孙逸的嘴唇开开合合,折腾了半天,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周嬗道:“单字一个嬗。”
  “哪个嬗?”
  “嬗娟的嬗。”
  “……好名字。”孙逸幽幽道,他的目光越过周嬗,不知在看向何处,“这词本是形容军队的旌旗飞扬,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对你有很大的期望。”
  周嬗不好扫老人家的兴,只是“嗯”了一声。
  这名字到底是永昌帝自己取的,还是他娘从礼部给的字里挑的,他至今搞不清楚。
  但很多人说是个好名字。
  他也晓得是个好名字。
  嬗娟,是指轻盈飞腾的样子,旌旗飞扬、大雁南飞、火光跃动……轻盈而自由。
  周嬗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孙逸醒了,祖孙二人业已相认,张瑾为也不好再拖下去,趁天色未晚、城门还未关闭,他要尽快动身,回到前线。
  周嬗送他到城门。
  天空飘起细细的雪。
  张瑾为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牵着周嬗。两个人走在风雪之中,乌发不一会儿都覆满了细雪,连眉毛上也沾了些。
  好似共了一场白头。
  “好啦,就送到这罢。”张瑾为站定。
  而周嬗一路心事重重,没注意前面那人停了脚步,蒙头撞入张瑾为的怀里。
  “你要干什么?!”周嬗撞懵了,还没缓过神,就被人抱了起来,冰天雪地的,后头还跟着一群人,他觉得他和张瑾为像两个大傻子。
  “不干什么。”张瑾为用额头抵着周嬗的额头,低声道,“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陪着你。”
  “你好黏人。”周嬗嘟囔道。
  “是么?”张瑾为笑,“我还能更黏人一点,你信不信?”
  说完,也不等周嬗反应,直接亲了上去。
  呼吸交错,唇舌相依,细雪飘舞,白雾氤氲。
  张瑾为此人乍一看端方君子,实际上满肚子的糟烂玩意儿,比如说亲嘴这件事,从一开始的浅尝辄止,到如今花样繁多,无师自通,堪称一句天赋异禀。
  平日里,他只是轻轻地亲周嬗的嘴角、额头,一触即分,全做亲昵与安抚之态,很有风度。但要是四周无人,他就愈发放肆,又是咬舌头,又是吃嘴唇,只要亲一次,周嬗的唇脂几乎都被吃了个干净,唇色却丝毫不减——被亲红的。当然,还有更过分的花样,周嬗不想回忆。
  而当下的亲吻,绵长且缱绻。
  周嬗的睫毛微微颤抖,根根分明,细雪落在上面,化作水珠,于是他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是哭了一般,看起来很好欺负。
  “你今年回来过年么?”周嬗被男人亲得头晕,脖子到脸全是红的,他趴在张瑾为的怀里,细声细气地问。
  家丁与侍女就站在不远处,唯一的遮挡物不过是这匹马……张瑾为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张瑾为蹭了蹭他的脸颊,道:“若是战事稍稳,我和睿王一定赶回来,陪嬗嬗吃年夜饭。”
  “一言为定?”
  张瑾为笑:“一言为定!”
  这人磨叽完,终于上了马,朝周嬗挥挥手。
  周嬗说:“风大雪大,张怀玉,你路上小心。”
  “嬗嬗也快回去罢。”张瑾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笑眯眯道,“我要是信守承诺,嬗嬗给我个什么奖励?”
  周嬗奖励了他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但他却食言了。
  一连食言三年。
  这一年底,鞑靼猛攻,将士们死守边墙,寸土不让。好不容易熬到开春,草原生机复苏,鞑靼人更是抓紧时机,大军压境,扰得边地一带的大宁百姓苦不堪言。
  待到夏季,草原水丰草美之际,两军稍稍停战休整,睿王周珩派使者接触鞑靼军队,释放出议和的信号。
  这一举动在大宁朝廷掀起万丈波澜。
  数百官员联名上奏,强调自太/祖年间一直沿用的“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岁贡”,更有老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就差指着鼻子骂永昌帝是个败坏祖业的懦夫!
  朝中激烈抗议,永昌帝干脆称自己对上天不敬、对万民不仁,不得不叩问天意,撂下担子搬去香山继续寻仙问道了!
  皇帝不想管,可仗还是要打的。
  双方僵持两年之久,边地百姓受战火侵扰,只好向关中地区迁徙。而将士们必须死守边地,不教鞑靼人的铁蹄踏破边墙,兵部急调各地精兵,内阁票拟,最后到了司礼监批红,那素来狗眼看人低的掌印太监刘仁福一咬牙,准了!
  刘仁福准了,也就是说永昌帝准了。
  无人再敢提议和一事。
  大概是永昌帝潜心修道,上天不忍见大宁国运折在他的手里,鞑靼人的主心骨那苏图在军营中猝死,鞑靼人陷入内乱,大宁军队乘胜追击,将鞑靼人打回了草原。
  长达数年的战争过去,边地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将士白骨,唯有皇帝还是那位天下第一圣明仁慈的君王。
  这三年周嬗常常爬上宝塔山,远望北方。
  延安府离边地还有段距离,不少边地百姓撤退后,都在此地驻扎。为安顿百姓,周嬗也忙了起来,他的身子经过一番调理,好了许多,不像往日一样,稍稍沾了点风就要病上一场。
  只是聚少离多,难免让人心生愁绪。
  张瑾为与周珩皆在前线奔波,一连三年的年夜饭都来不及吃上。
  黄瑞英为周嬗看过病,背起药箱,一路北上,不知所踪,偶尔会在某个伤员所现身。
  陪着周嬗的,只剩下玉汐她们,还有孙逸。
  好在张瑾为的家书从未中断过,不过字迹是越来越凌乱。周嬗也懒得嫌弃了,他把信一封一封装入精美的木匣子里,然后铺开信纸,和张瑾为述说延安府的情况。
  两个人若能见面,亲昵不到两日,又要离别。
  周嬗还格外牵挂周珩。
  比起常常写信报平安的张瑾为,周珩就沉默寡言了许多。睿王殿下坐镇西北,上有一个当撒手掌柜的混账老爹,下有数以百万的边地百姓以及将士,连受了重伤都不敢声张,还是偷偷回到延安府养的伤。
  周嬗被自己的哥哥气得要死。
  他同孙逸学了一些医术,亲自照顾周珩。
  还好,战争结束了。
  暂时而已。
  不过至少能太平十几年。
  张瑾为的外放任期结束,于当年九月携公主回京,由于军功赫赫,破格授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协理职方司事兼监察御史。
  不曾想一回京,宫里就发生了件大事。
  ——永昌帝病重。
  第46章 风云
  乾清宫外, 嫔妃皇子公主跪了一地。
  帝病重,传各宫娘娘入内侍奉, 皇子、公主为帝祈福。
  跪在正前方的三位皇子,分别是靖王周璜、睿王周珩、宣王周璂。其中靖王乃中宫所出,这些年一直协理朝政,地位自然与其他皇子不同。至于宣王,排行第九,在裕王死后,他才开始接触朝政, 经过数年运作, 已是朝中新秀。
  而睿王周珩,则因主持对鞑靼的战役, 立下煌煌军功, 也是太子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寝宫里头永昌帝还睡着, 而外头已是风起云涌。
  周嬗也跪着,他偷偷抬起头, 看了一眼周珩。
  周珩去岁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腿骨难以愈合, 至今走路都有些跛脚。班师回朝没两日, 又被叫到殿前跪着, 一连跪了三天, 试问谁受得了?
  周嬗也受不了。
  他跪得浑身酸疼, 膝盖估计已经青了,只好悄悄塌下肩膀, 偷了一会儿懒。
  “唉。”身旁的嘉宁公主叹了一口气,“这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呢?”
  周嬗小声安慰道:“说不定父皇今日就醒了。”
  嘉宁苦笑:“但愿罢。”
  这时, 前头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是靖王发话了,这位最年长的二皇子起身道:“这么跪下去也不是法子,皇弟皇妹以及诸大臣的身子也受不住。依我看,不如今日就算了,让大家都回去歇息罢。”
  娘嘞!大善人!
  周嬗又惊又喜地抬头。
  他决定稍微改观一下对靖王的看法。
  当然,靖王此举作秀居多。毕竟殿前跪着的人,除了王子皇孙,还有内阁、司礼监等一众要臣。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仁厚的一面,靖王也能讨到一个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