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周嬗本该是自由的,天大地大,总有一天张瑾为会陪他一起走遍山河,他已经被束缚了那么多年,为何还要再去束缚他?
  张瑾为自认性子平和,幼时被叔婶冷落的经历、长年累月的科举之路,都不曾让他的心志有过动摇。但此时此刻面对王襄的恶意,他竟然生出不顾一切带周嬗走的念头。
  “驸马?”王襄敲了敲桌子,神色玩味至极,“难得见驸马这副模样,当初梅阁老顶撞圣上,驸马也不慌不忙,没露出过一点怨气——”
  “王襄,你晓得吗?嬗嬗很难过。”张瑾为目光幽幽盯着眼前的太监,“他很喜欢你,把你当成老师,以为你是他的亲人……他能信任的人不多,偏偏你背叛了他。”
  王襄轻笑一声:“背叛?何来背叛一说?咱家是圣上的死士,只要不背叛圣上,负尽天下人也在所不惜。公主还是天真啊!”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张瑾为听不下去了,他猛地起身,冷冷道:“王公公一直在这儿胡搅蛮缠,我就不奉陪了。公主想做什么、去哪里,都由他自个决定。至于皇帝的位子,谁爱坐谁就去坐,他不愿的事,我死也不会让人逼他去做。”
  “好!真男儿也!”王襄闻言抚掌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也起身,身形如同鬼魅,忽的飘到张瑾为的面前,一双黑沉的眸子不含任何笑意,附在张瑾为耳边轻声道:“张瑾为,你是有志气的,也有才华,圣上确实挺欣赏你。但我得提醒你一句,刚过易折啊!你以为你能护得住周嬗,你以为你能对抗他既定的命,你以为你是个痴情的人儿……不,在圣上面前,你,还有周嬗,什么也不是。”
  说完,王襄飘回座位上,悠然吃酒。
  张瑾为压下波涛汹涌的情绪,面色如常,将要走出包间的门,那讨人厌的王襄又开了口:“说起来,我对你相当不满,就是觉得我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
  门狠狠甩上,哐的一声,王襄话说到一半,断了。他也不气恼,自得其乐吃光了两大碗酒,敲敲桌面,把义子唤进门。
  他问义子:“我让你在京城找的那个老大夫找着了么?”
  义子道:“找到了,老头子还挺精,偷偷摸摸挖了一个地道,躲了三日,孩儿们才把他揪出来。”
  王襄道:“把人带到延安府来,安排个……神医的身份罢,那孩子也该认一认自己的姥爷了。”
  ……
  周嬗回到在延安府暂居的院子,什么也干不了,直接躺在榻上。
  这屋子一个多月来没人住过,不过收拾得干净,不染灰尘,榻上已铺好厚实柔软的被褥,周嬗被人扶到榻上,解了外衣和发髻,把自己裹进被窝里。
  暮雪无奈道:“公主,您盖好被子罢,天天裹成这样睡,哪能不生病?”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已然老气横秋,开口就是老妈子的口吻。
  周嬗乖乖躺好,他也没力气折腾了,身子似乎又烧起来,浑身隐隐透着酸痛。
  外头的侍女太监来来回回,提热水、绞帕子、煎熬药……就是不见张瑾为回来。
  中途玉汐来了一次,她身子染疾,怕传给他人,便用帕子蒙在口鼻处,悄悄走进里屋,不料周嬗却醒着,见了她,笑道:“姑姑身子不爽利,怎么还跑出来,应当好好躺几日才是。”
  “你看你!还有脸说我……”玉汐见他那副模样,禁不住掉眼泪,“我身子好得很,吃了几服药下去,今日好的差不多了。你呢?一病就是半个月,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周嬗柔柔地笑:“好啦,我晓得错了。”
  玉汐坐在榻边,拿了冰帕子敷在周嬗额上,叹息道:“说走就走,也不和我说一声,可吓死我了!以后还走么?”
  周嬗垂下眼眸:“暂时……不走了。”
  “那就是以后还要走!”玉汐又拿热帕子给他擦脸。
  周嬗笑:“以后再走,就带姑姑光明正大的一起走,我们游山玩水,想去哪就去哪!”他稍稍停顿,压低声音道:“不过可能还要等等……”
  等多久?
  三年?
  十年?
  反正要等那老东西死了。
  越快越好。
  玉汐被他哄高兴了,说要叫膳房给他做杏仁露,待会吃完药用来清口。他们又聊了许多路上的见闻,周嬗提起那个贪财的和尚,玉汐不由得“哎呀呀”几声,直道世上竟还有如此铁公鸡之人。
  天擦黑时,张瑾为回来了。
  周嬗躺在榻上看话本,脸颊烧得通红,正是一朵娇弱的病芙蓉。他头也疼,但睡不着,只好摸出话本,企图把自己看困。
  屋外传来张瑾为与暮雪交谈的动静,片刻后门帘被暮雪抱起,一脸疲倦的男人走进里屋,朝榻上的周嬗淡淡一笑。
  周嬗放下话本,问:“怎么才回来?”
  “有点事耽搁了。”张瑾为坐到他的身边,头凑过去,想要亲他。
  周嬗使坏,拿话本挡住了张瑾为的嘴,佯装愠怒道:“我头疼着呢!”
  张瑾为就停在原地,乌黑的眸子深深望着周嬗,里头烛影摇晃,还有一个小小的周嬗。
  “你退后一点!”周嬗戳他的脸。
  于是张瑾为就后退些许。
  “太远了!”周嬗又道,对张瑾为勾了勾手,“近一点。”
  张瑾为无奈叹口气,欺身而上,把周嬗抱进自己怀里。
  周嬗哼哼道:“我在逗你笑呢,你怎么一脸不高兴?”
  张瑾为亲亲周嬗的脸:“有人说了不太好的话。”
  周嬗:“所以你就不高兴了?不行,你必须给我高兴……你说你喜欢我,那你就要听我的,笑一下!”
  张瑾为这次亲在周嬗的嘴角:“好。”说完,他对周嬗很认真地笑了。
  周嬗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子,他的手心滚烫,口鼻呼出的气也滚烫,他身上的香味被烫得尤其明显,暖暖的幽香,在张瑾为的鼻尖徘徊不止。
  这样瘦弱的身子,不盈一握的腰,软而小的胸脯……里头却装着一颗不羁的心,珍贵而温热,别人不能夺走,连张瑾为也不能夺走。他只希望周嬗是自己掌心的一只鸟,若要飞走,他会跟在后面,不让周嬗飞出视野,却也不愿周嬗困在自己的手心。
  “嬗嬗。”
  周嬗歪歪头:“嗯?”
  张瑾为抱着他,低声问:“你想当皇帝么?”
  第39章 平安
  周嬗不喜欢“皇帝”。
  仔细想来, 他一生的诸多悲剧,皆由此而起。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后宫嫔妃……乃至这场迫在眉睫的战争, 所有人的悲剧,都源自那个人。
  或者说,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换一个贤明的皇帝就会好吗?
  周嬗对此感到怀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读了许多文人笔下的世情小说,书中那些辛辣的批判,似乎想急切地告诉世人,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周嬗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文人也只是懵懵懂懂, 他们过于敏锐,过早嗅到某一制度腐败的气息, 本应是件好事, 但他们所在的时代却无法回答他们的疑惑, 所以他们只能痛苦、迷茫。
  至于此时此刻,周嬗只是出于本能在厌恶“皇帝”。
  “你为何会觉得我想坐上那个位子?”周嬗面露惊讶, 他推开张瑾为, 眸子因生病, 在烛火下湿漉漉的, 看上去颇为楚楚可怜。
  张瑾为托住他的脸, 指腹轻轻擦过眼睑, 才发觉那里并未湿润, 松了口气道:“我晓得你不愿,但有人似乎想要你当。”
  周嬗不以为意:“是王襄么?”
  “嗯。”
  周嬗躺回枕头上, 把手里的话本丢在一旁:“你理他作甚?他是皇帝的狗,他和你说什么皇位不皇位的,就是想把我们往火坑里带, 他和你说什么了?”
  “……”张瑾为沉默片刻,他也随着周嬗躺下去,侧头看枕边人,见周嬗的侧脸小巧玲珑,柔和的前额,微翘的鼻尖,薄红的脸颊,乌发垂落在暗红的锦被,有几丝落在张瑾为的脸上,带着清淡的茉莉香。
  “王襄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张瑾为翻身,把周嬗抱入怀里。
  周嬗闻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张瑾为接道:“还说要我们清流一派培养你,以便将来继承大统……”
  “你信他?!”周嬗睁大双眼,转头趴在张瑾为的脸旁,眸子里满是震惊,“周琮死了,能争夺皇位的皇子死了一个,那人是嫌不够乱,要把你我也拉入局中呢!你信他们的话?”
  “我怎么可能信?”张瑾为暗自叹息,他心知肚明不过都是陷阱,却仍然止不住担忧,“我只是……”只是怕不能护住你。
  明日他又要快马加鞭赶往榆林卫,前线战事吃紧,大宁与鞑靼近一个月来爆发了大大小小的冲突,眼下凛冬将至,草原枯萎,鞑靼已做足准备,即刻南下……这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却不得不暂别爱妻,奔赴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