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等到周嬗逐渐有了头绪,他就和张瑾为合打一副牌。这一局他俩做椿家,竟出了个同花顺,把三个散家杀得片甲不留。
  忽而鞭炮声齐鸣,窗外烟火不断,人们互相道:“新年好!”
  辞旧迎新,又是崭新的一年。
  “新年好。”张瑾为对周嬗说,笑眯眯的,“祝公主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事事如意。
  周嬗想,若你祝我事事如意,那可就要逃跑成功了,也罢,借你吉言!
  虽是这样想,周嬗还是说:“驸马也新年好,愿君乘长风、上青云。”
  张瑾为的眸子里似乎盛着许多话,千言万语,他最后只是握住妻子的手,笑了笑。
  平步青云也好、事事如意也好,只求年年岁岁长相见。
  ……
  在这个天地欢欣、万民团聚的日子,有人在被锦衣卫押送回京的路上自尽。
  不出两日,这则秘闻会震惊朝野。后世学者认为这是大宁朝中衰的转折点,随后掀开一场浩浩荡荡的历史变革,留下无数奇谈。
  而此时此刻,只是死了一个人,一个替罪之人。
  第16章 观音
  张瑾为在西厢房睡到了正月十五。
  孤冷、寂寞。
  并非是因为公主嫌弃,怒斥他“言而无信的伪君子”,若初一那日他再死皮赖脸一些,怕是要被骂“登徒子”了。
  他睡西厢房,只因朝中公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唯恐惊扰了公主歇息!说起朝廷之事,倍令张瑾为头疼——
  江浙去岁的三十万匹丝绸不翼而飞,万亩良田皆作荒土,一大笔烂摊子等着京城派人下去收拾。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前浙直总督——沈文,畏罪自杀。
  此事一出,举世皆惊。
  万岁爷气得睡不着觉,日日召开朝会、集议。上到几位阁老,下到张瑾为这些小小翰林,无一不战战兢兢,日夜待命,但凡皇宫里传出的一言一语,都不敢轻薄以待。
  如此忙到正月十五,正值元宵,京城一片灯火辉煌。而沈文已死,沈家一系该死的死,该流放的流放,一时之间,树倒猢狲散,连宫里的沈贵妃也被禁足。
  唯一奇怪的是万岁爷对裕王的态度。
  老人只是让东厂看住裕王府,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除此以外,再无吩咐,无人能揣测老人的心思,哪怕裕王与沈文的勾结板上钉钉。
  元宵佳节,张瑾为又和公主进宫用席。因这些日子的事,元宵宫宴气氛沉闷,栩栩如生的花灯也透着死气,愣愣立在空旷的紫禁城里。尤其是做成人形的花灯,格外骇人,眼珠漆黑,一眨不眨看着过往的行人。
  等到夜深,张瑾为写完给老师的密信,在绕回西厢房的途中,瞥见卧房的灯火。他实在心痒难耐,便悄悄提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蹑手蹑脚晃到卧房的门前,刚提起的胆子却又落回了肚子。
  他徘徊许久,忽见玉汐推门而出,她面露惊讶,轻声问:“驸马爷怎的还不歇息?可是西厢房太冷?”
  张瑾为尴尬地轻咳一声,道:“非也,我只是……想来看看公主。她睡了?”
  “睡着有一会儿了。”玉汐笑,说话轻轻的,“驸马爷要是进去,轻手轻脚一些,公主被吵醒了,恐怕难哄。”
  “我晓得。”张瑾为回道,他还是犹豫。
  “外头冷,您赶紧进去吧!”玉汐好笑地睨他一眼,“咱们公主又不吃人,爷您好生哄哄,指不定今夜就能回房睡了。”
  张瑾为闻言面红耳赤,他赶紧摆摆手,打发走玉汐,踱步几下,还是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室内熏着笃耨香,混着木炭灼烧的气息,又带些许女子身上的奇异香气。灯已被剪灭,帷幔重重,张瑾为手提油灯,小心翼翼摸到床榻,轻轻坐在榻的边缘。
  少女确是睡了,两颊通红,整个人蜷成一团,乌黑的长发从被褥里流出,在油灯的光下,仿若流淌着金子。
  张瑾为忍不住笑,他俯下身,仔细端详少女,他头垂得很低,目光从少女紧闭的双眼,一直往下,在淡红的嘴唇附近停留片刻,似乎只要他的头再低一点,就能吃到那抹胭脂。
  吃胭脂,这话真是正经又不正经。
  他自嘲一笑,匆匆把目光移开,身子却比脑要快,自个儿的嘴唇堪堪擦过少女的眉心,亲在她的鬓角。少女的头发柔软、洁净,有淡淡的玫瑰露的香味儿,他犹不满足,又亲了许久,忽觉怀中的人一抖。
  “冷……”
  少女呢喃道,身子缩得更紧了。
  张瑾为一惊,手伸入被褥,摸到冰凉一片,原先放着的汤婆子早凉了,他便拿出来,叫外头守着的丫鬟去灌热水。
  上个月少女大病一场,他细细询问过来看诊的李太医,得知少女有先天不足之症——体弱,时常手脚冰凉,极易染上寒症,得用好药温养多年,或许日后能长命百岁。偏偏这丫头嘴刁得很,药苦一点就撒娇耍赖,死活不肯吃,弄得他实在没办法。
  思及此,他脱了外袄,从床榻内抱来被褥,欺身环住少女,在人耳边问:“冷么?”
  冷。
  周嬗睡得迷迷糊糊,忽听有人问他冷不冷,下意识以为是玉汐姑姑。他在梦里挣扎,试图清醒,却又抵不过瞌睡虫,于是随意点了点头。
  尔后他的手被人握住,贴在温暖的地方,脚也被人夹在腿肚上,暖烘烘的,他轻轻喟叹一声,紧紧贴着那人,神志再次迷糊。
  那人问:“还冷么?”
  周嬗懵懂地摇摇头,陷入黑甜。
  待日光大亮,他再睁眼,身边却是空无一人。
  对了。
  他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趴在床榻上,又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在被褥里。
  今个是正月十六,要去大兴隆寺,请佛。
  大兴隆寺离状元府不算远,紧挨着紫禁城,寺中有双塔,肃穆沉静,一派皇家威严。比起其余的八大庙,它更为清静,正月里也不开办庙会,不像真武庙、城隍庙等,一到逢年过节,热闹非凡,万人空巷,皆争着到那些寺庙烧头香,讨个好兆头。大兴隆寺,则是达官贵人烧香拜佛的场合。
  周嬗从轿子下来,他今日穿得素净,手上还带了一串菩提,垂着眼眸,一副虔诚的信女打扮,在瞧见张瑾为时,目光一偏,款款走向自家驸马。
  他挽住张瑾为的手臂,凑近男人的耳朵,悄声说:“驸马昨夜偷偷摸摸的,我还以为是耗子呢!今早起来,我叫姑姑找人抓耗子,谁知抓着抓着,却发现是驸马。”
  张瑾为:……
  耗子会给猫暖手暖脚么?
  他强装镇定:“公主,佛门重地好清静,我们回去再谈此事,好否?”这小骗子和他倒是愈发熟了,猫尾巴也懒得收回去,故意放在他的掌心里,料定张瑾为不敢轻举妄动。
  简直是恃宠而骄。
  周嬗难得见此男慌张,心绪颇为放松,连脚步都轻快些许。
  前来迎接两口子的沙弥长得珠圆玉润,看起来就有喜气。沙弥噔噔跑到周嬗跟前,双手合十,声音清脆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随小僧这边走。”
  他们走过大雄宝殿,又走过双塔,耳畔诵经声阵阵、佛铃悠远,此时临近开春,寺中桃李仍是枯枝败叶,唯翠竹不倒。
  张瑾为笑道:“大兴隆寺果然名副其实,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沙弥敛目,恭敬回道:“不敢当,只是早年有赖先帝垂恩,翻修了一遍,才得如今的光景。”
  这小和尚见惯了达官贵人,一张嘴灵得很,一双眼也尖得很。他应付完张瑾为,又见那久居深宫的公主正凝视远方,便出声问:“敢问公主在看哪里?”
  “哪里都看。”周嬗兀自发呆,被沙弥的话拉回神志,随口答道。
  “公主实乃妙人也!”沙弥感慨非常,说得煞有其事,“哪里都看,乍一听不知所云,实则心怀须弥!佛说,以须弥为中心,七重海、七重山,又有三十三天,此为一个世界。公主心怀天下,是大宁的福气。”
  什么玩意儿?
  周嬗心虚地移开目光,他不过是看远处寺墙上有猫儿打架,多看了几眼,谁知这沙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他说得天花乱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说:“谢谢小师父的夸奖,小师父也是妙人,小小年纪能说会道,想必日后定是一代高僧。”
  这下轮到沙弥脸红,他被如花似玉的公主一夸,白鸡蛋似的脑袋登时熟了,红通通的。他支支吾吾道:“小僧……不、不……”
  “小师父快带路吧。”张瑾为脸上笑眯眯,语气凉飕飕,“不然大师该等急了。”
  沙弥闻言挠了挠头,尴尬道:“实不相瞒,不久前靖王殿下来访,主持正与靖王交谈,让小僧陪着公主走走,稍等片刻。”
  靖王?
  二皇子周璜?
  他何时信佛了?
  周嬗下意识看一眼张瑾为,也见对方一脸的惊讶。周嬗定定神,俯下身,对沙弥笑道:“不碍事,皇兄来了,我做妹妹的自然不能打扰。不过干站在这儿也不是法子,小师父,带我们去看看要请的观音像,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