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孙逸。
  听见这名字,张瑾为的神情蓦然一僵。几乎是瞬间他想起不久前好友给自己举荐的一位大夫,也是在宣北坊,也是专治男科。
  竟能巧成这样。
  张瑾为头疼地按按额角,心里苦笑不止。
  “那个人方才和驸马说了什么?”
  公主清脆的声音在张瑾为的耳边响起,他顿时心生惭愧,只望公主没有听到那些腌臜的话,尴尬道:“也没什么,无非是在卖一些所谓的神方子罢了。外头人心险恶,常有骗子出没,公主可千万别听信骗子的话。”
  神方子。
  周嬗默默咬碎最后一口糖,他从帷布的缝隙瞥见男人通红的脸,心里淡淡笑了一声——壮/阳的神方子么?
  ……
  “丢人现眼的老东西!”
  少年把老头从街上拉回医馆,气得一张俊脸红得快要滴血,他狠狠跺脚,指尖戳着老头的心口,大骂道:“你又发什么羊癫疯,莫名其妙缠着人家,想再被人打一顿是吧?”
  老头好整以暇,双目安详闭着,舒舒服服躺到椅子上,哼着不知所谓的小调。
  “你给我说说,那人是谁?”少年急得团团转,“我明日给人登门道歉去!”
  老头没作答,过了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道:“太像了……那个孩子,和凝香的眉眼长得太像了。”
  “凝香?”少年一愣,“是戴帷帽的那个姑娘么?”
  老头又闭上了眼睛:“姑娘?哼,那是个男娃娃!”
  少年讶异:“人家怎么看都是一对夫妇,孙老头,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孙逸何时眼花过?”老头冷哼一声,“就算再作伪装,总会暴露出蛛丝马迹,更何况碰上我这等眼神老辣的神医?”
  少年嘁了他一声。
  “你明日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人是谁,他的夫人又是谁……”老头忽然变得无比疲惫,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喃喃道,“凝香,爹找你找了二十年……从浙江找到京城……”
  ……
  景春阁是个好去处。
  里头布置得格外文雅,又出售江南菜品,极受京中文人墨客的追捧。
  张瑾为提前订了间雅间,领着公主上到二楼,推开雅间的窗便能眺望繁华的夜景。下午买来的吃食都在桌子上摆好了,扫砚那帮小厮也火速打回卢记打卤面,盛在白瓷大碗里。
  “逛了许久,公主可累着了?”张瑾为帮周嬗解下帷帽,笑着问道。
  周嬗摇摇头,他的发髻有些散了,几缕乌发垂着,又因走得久,两颊薄薄透着红,唇上的口脂也掉了不少,眼睛却还是亮的——被一桌子的吃食照亮的。
  打卤面是才出锅的,烫,周嬗用筷子一根一根挑起,很仔细地吹气,再送入口中。
  张瑾为不大饿,他撑着下巴看妻子慢慢地吃面,突然出声道:“老姜也会做打卤,味道却与卢记的有所不同,公主回去后,也可叫他做来尝尝。”
  “唔!”周嬗咬着面条点点头,这面条擀得太粗,他吃着有点费力,还要维系端庄的仪态,真是累死人。
  “大人。”守在外头的扫砚突然推门而入,低声道,“梅阁老找您。”
  “老师?快快请上来。”张瑾为立马直起身子,皱眉说道,“对了,老师有说是何事么?”
  扫砚道:“阁老说是江浙一带改田为桑的事。”
  这下连专心吃饭的周嬗都停住了动作。
  第10章 丝绸
  梅子谦年过五十,身材清癯,头发花白,蓄着一把稀稀拉拉的髯须,眼皮拉耸,眸子却是炯炯有神。他被扫砚迎进雅间,一身清寒之气,连裹在身上的袄子都写着“穷酸”二字。
  “微臣梅子谦给嘉懿公主请安。”梅子谦入内后,先给周嬗行了一礼。老头的目光如鹰隼,锐利扫过一圈,方才落座。
  张瑾为道:“学生今日带公主出门走走,不曾想巧遇了老师,不知老师用过饭了吗?扫砚,叫伙计再上双筷子。”
  “不必了。”梅子谦摆摆手 ,“我自然是吃过了才出门的,明日内阁有紧要的集议,我今日来找你,就是为的此事。”
  周嬗见师生二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一面竖起耳朵,一面拾起筷子,偷偷夹起一块山药泥枣馅糕,趁人不注意,迅速往嘴里一塞。脸颊霎时鼓起,他不太好意思,用手稍微遮了一遮。
  “公主要吃便吃吧。”张瑾为把妻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语气含笑道,“微臣同老师说说话而已,不是太严肃的事,不必拘礼。”
  周嬗闻言忍不住郁闷地想,他们俩人谈论朝廷之事,而自己在一旁哼哧哼哧吃东西……这场面可不好看!
  但总归是食欲战胜了面子,他矜持点了点头,又拿起筷子,仔细夹着食物,小口小口吃,左手挡住咀嚼时动个不停的嘴巴——这便是大宁公主的端庄守礼。
  对于梅子谦,他也有所耳闻。据说此人在政见上相当激进,私底下却很是有点古板,虽不至于“存天理、灭人欲”,但总归是个酸唧唧的老儒,不好对付。周嬗得须小心些,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被老头挑刺。
  等等……张瑾为是老头的得意门生,不会老了以后也变得死板无趣吧?周嬗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不过他这便宜驸马日后是再娶还是纳妾,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他从来没有和张瑾为白头偕老的打算。
  而张瑾为并不知道自己妻子的小心思,只是撑着下巴,见少女小心翼翼地吃东西,思绪不禁飘来飘去,最后甚至觉得自己的老师来的不是时候。
  “咳,怀玉。”一旁的梅子谦皱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谈正事。”
  张瑾为回过神,抱歉笑笑,道:“老师请讲。”
  梅子谦重重叹气:“去岁在江浙一带推行改田为桑,要下面的百姓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以扩充国库,解决接连几年的亏空。”
  “老师,你我都知道,这并不是件好事。”张瑾为神情逐渐严肃。
  梅子谦面露愁苦:“国之根本在于农,改田为桑,乍一看是在赚银子,实际呢?朝廷一道命令,下头的地方官才不管合理与否,雷厉风行执行了,那些眼巴巴盯着土地的富户又在其中浑水摸鱼……怀玉,你可知去岁要求的三十万匹丝绸去哪了么?”
  此话一出,必然出了大事,连一心二用的周嬗都悄悄停下筷子,专心偷听朝廷秘闻。
  只听梅子谦连连摇头,道:“不见了……连根蚕丝都见不着!朝廷拨下去的款、改为桑地的农田、甚至连外地借调江浙的粮食,都不翼而飞了呀!”
  不翼而飞,哪有什么不翼而飞!
  周嬗咬了一口汤包,暗暗嗤笑,把贪污说成悬案,这帮玩弄权术的人也真够拐弯抹角的。
  不过江浙出了这样的大事,周嬗垂下眼睛,心想真是打了瞌睡就送他枕头,他也不必费劲脑子给张瑾为吹风了,只要稍稍提起周琮与沈文的关系,很难不让人去怀疑周琮是否也有所插手。
  有怀疑,就够了。
  而他身旁的张瑾为闻言登时起身,一脸的不可置信:“疯了,实在是疯了!去岁内阁层层拟定的票子,朝廷上下全盯着江浙的土地,他们怎敢……陛下呢?陛下……”
  “怀玉啊,你还是不了解那位。”梅子谦苦笑不已,神色晦涩不清,“那位怎么会不清楚?他……只怕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雅间里陷入一片沉默。
  周嬗对沉闷的气氛视而不见,他总算吃饱了,身在外面,没有下人给他端来漱口的物件,只好呷了几口茶,就当作漱口。
  张瑾为脸色苍白,朝周嬗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问:“公主可是乏了?”
  还好,感觉还能再走半个京城。
  周嬗面上却浅浅一笑,道:“确实乏了,况且就快要到夜禁的点了。驸马要同阁老谈事,不如回府再谈吧。”
  大宁京城夜禁于一更三点开始,于五更三点结束,若非锦衣卫等身份或紧急要事,不得私自外出,抓到就是仗刑。
  梅子谦身为内阁成员,持有夜行牌,自然可以出入无碍。张瑾为至今只是个小小翰林,周嬗可不想让他惹上麻烦。
  轿子已经停在景春阁后门,周嬗对繁华的世间颇为恋恋不舍,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看着窗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直到进了宣武门,一切归于寂静。
  ……
  梅子谦并未在状元府待太久,老头急着和同僚商议江浙大案,匆匆走了。
  府里已挂上了灯,张瑾为在游廊来回走动,沉吟不语,寒风吹得他手脚冰凉。当然,恐怕今夜京中所有头戴乌纱帽的人,皆被江浙吹来的寒风吹到手脚冰凉。
  他长叹一声,走回屋内,忽见玉汐和丫鬟们手里抱着几匹丝绸,正在用剪子比划该如何裁剪。
  他笑问:“这是哪来的绸缎?在灯下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应是公主的嫁妆?”当初宫里太监给他报嫁妆时,说有十表里的丝罗、十匹纱、三匹锦,想必眼前的便是其中之一了。